公元前278年,灵山。

    漆黑的夜里,祭祀的大殿里响起几声骇人的尖叫,划破寂静,大殿的正门被人一把推开,里面跌跌撞撞跑出几个衣衫不整的少女和带着面具的男人,他们惊慌失措地大叫着:“着火了!着火了!……人烧起来了!”

    入夏以来,原本多雨的巴楚之地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连天大旱。巴国大王要求灵山巫师求雨。灵山自武王派人砍伐建木之后,古巫正统已断,已然式微,对这次祭祀大典很是看中。

    主持这场求雨祭典的大祭司在侧殿中倚着木案睡得正香,被吵闹声惊醒,他一下子站起身,瞥了一眼墙角被捆住手脚的鱼倨——他也听见了声音,挣扎着要往外挪去。

    侧殿的窗户正对着正殿的大门。

    大祭司推开窗,威严道:“怎么回事?”仪式已近尾声,祭品已供,禹步舞已跳,只剩最后服食过仙芝灵草的神女向供奉的神灵献祭自身行以求布云降雨之事。

    神女是从巫族中挑选灵秀的少女,神灵,就是那些戴着面具的男子。

    自从前些年楚襄王参加了一场祭祀,被宋玉润色而成《高唐赋》,灵山神女声名大涨,灵山多了许多想求神女同登云梦之台共赴巫山的男子。大祭司顺水推舟,从此神女供奉的神灵则由民间那些颇有身份的男子而扮,他们带上面具,就成神灵的代言人。

    听大祭司发问,几位此次被择选为灵山神女的少女颤抖着抱着一团除了一个“火”字,说不出第二个字来,而那些带面具的男子都已被自家仆从簇拥进厢房,不再露面。

    大祭司待要踏出房门,陡然平地一阵风起,天边轰轰滚雷,电闪如龙,照亮天地一瞬。

    大祭司大喜:“成功了!”这喜色刚刚上脸,就随着刚刚天边亮光转瞬即逝。大殿里滚出一团火——一个火人。

    幽幽的蓝色火焰裹着他的全身,男人嘶吼着不断扑打,一路滚爬:“救我!救我!”

    大祭司仔细辨认,才认出这浑身浴火的是巴国一位公子,他急得大叫:“快,快拿水来!”

    话音刚落,一滴豆大的雨点砸在大祭司的脸上。

    暴雨如注,狂风似吼,巴国公子痛苦的嘶吼声渐渐湮灭在狂风暴雨之中,他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身形逐渐萎靡蜷曲,幽蓝的火依旧在他身上跳跃着。

    不知何时,一个少女默默地站在大殿门口,看着这一切。她头戴金钗,身着彩衣,打扮得恍若神仙妃子,正是这一批神女中容貌最为俊丽的一位。

    巴国公子在这些面具男人中身份最高,第一眼就相中了她。

    大祭司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的身份大祭司很清楚。她是鱼国王姬,但鱼国已亡。

    鱼国本就不是姬姓诸侯,周天子立国之后,鱼国夹在诸国之间苟延残喘,诸代鱼伯全靠同大国联姻获得一丝喘息,就算如此,属地也是一退再退,一避再避。到了鱼姬父亲这一代,他竟然拒了巴楚两国婚事,另娶了一位巫女,此巫女偏偏来历不凡,是上古灵山十大巫神仅存的嫡系血脉,不知道谁把这个秘密捅了出去。

    夏商以巫治国,历代灵山之巫都是夏商王室肱骨贤臣,左膀右臂。史册曾记载十巫之首的巫咸之子巫贤能以一己之力使国运渐弱的商室重返中兴。灵山十巫天生上能通神灵,下能起死回生。当年灵山血洗漂杵的境况,足以证明周王室对灵山十巫有多忌讳。

    鱼姬的父母夫妻情深,鱼伯既不愿意交出妻子保全封地,也无力抵挡强国来犯,夫妻俩一把火烧了宫殿,双双投火自焚,死前,王后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给陪嫁中一位如父如兄的寺人,就是鱼倨。

    鱼倨带着鱼姬无处可去,便来灵山寻少时故人庇佑。

    鱼倨原名倨,没有姓,是鱼伯赐姓。他本是南方神山中一位神女所生,父不详,不知是祭祀中哪位带着面具的男子。他看透了所谓神女的本质,死活不愿鱼姬当所谓的巫山神女,最后还称鱼姬已经是神灵的妻子,无须再参与此种“圣婚”。

    可巴国公子已经点名鱼姬,大祭司苦劝不动,看在年少时与倨的以往情分上,并没有叫破鱼姬身份,只命人绑了鱼倨,威胁鱼姬若是不从,就将鱼倨扔进江里喂鱼。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神灵发怒了。”被捆住手脚的鱼倨不知何时挪到了门口,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大祭司。

    大祭司怔愣在原地,望着那大雨都浇泼不灭的蓝色幽火,突然想到鱼姬是十巫中驻守南方神山的巫即血脉。

    在绝地天通之前,龟背之上记载的南方神祇并非火神祝融,而是一位无形神祇,古名音已失考据,殷商曾有巫神称他为夹,南方巫神一脉观星把他绘成一只王鸟,又称他为炎。据说炎所掌的南离之火,就是这样一种幽蓝泛紫的颜色。

    雨很大,神山的夜如同浓稠的黑墨,天地间唯一的光源竟是巴国公子身上仍旧雀跃跳动的幽火。

    鱼南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踏出大殿,走进雨中的,原本与她要好的几位少女看到她走近瑟瑟发抖地后退了几步。

    但她记得她走到那个已经记不得长什么样子的巴国公子身边,蹲下身,手慢慢穿过那层蓝色火焰,那夺走巴国公子性命的蓝色幽火如同灵山上最好的温泉一般在她指间涌动。

    鱼南壁动了动手指,那种感觉过了千年她依旧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拥有能保护自己的力量。

    鱼南壁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顶心那只看似柔软的云朵灯还是鱼伯给选的,空气中隐隐传来砂锅炖骨头汤的香味——这味道鱼南壁很熟悉,不是阿姨做的,一闻就是鱼伯的手艺。

    她坐起身准备下床,看到自己的长簪以一种自己并不熟悉的方式插在床头柜上的花瓶里——不知道谁的手笔。

    房间的门虚掩着,还能听到客厅人声隐隐传来,是金竟的声音:“……老白很生气,女魃被调来了,负责审问……离火烧掉了他一小半身体……那个人类还没有醒,清清说是渝大的学生,来沁园参观过,她有印象……”

    鱼南壁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听到金竟的话才恍然想起自己同地羊鬼在地下车库的争斗。她抬起手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每一寸肌肤都完好无损。

    她慢慢走进客厅,出乎她的意料,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不少人。老白还有陵光竟然都在。

    窗外是明晃晃的正午阳光,簌簌的冷风从空调吹风口吹出来,鱼老头穿着围裙,正倚在厨房门口听金竟说话,抬头看见鱼南壁,立刻道:“幺妹醒了!”

    金竟猛地止住话头,站起身。鱼南壁讶异地看到她的脸上有两滴反光流过,等她走到自己面前时,却像似被空调的风吹干了。

    金竟一把抱住她:“对不起,都怪我,要是我再快点,你就不用受那些罪了!”

    一楼的消防大门被锁,她撞了半天撞不开,还是貘魂提醒她先乘电梯上二楼,再从二楼楼梯下来。

    金竟沿着楼梯匆匆下到一楼时,被眼前一幕惊得差点丢了三魂,丧了七魄。地羊鬼的利爪已经戳穿了鱼南壁的脖子,地上流淌了一滩鲜血,偏偏两人身上还燃烧着不知道从何而起的蓝色火焰,那幽火散发着涤荡世间可燃万物的森然之意,让金竟心生怯意。

    她鼓起勇气,刚要上前把鱼南壁从地羊鬼手下救出来。一道人影如风,金竟眼前一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还死死扣住鱼南壁咽喉的地羊鬼倏地被一股力量掀飞,狠狠地摔到一边,身上的幽火已灭。

    鱼南壁颈侧喷出一蓬鲜血,洒在来人的脸上。

    金竟惊讶地看到突然出现的陵光,弯腰从地上横抱起已无意识的鱼南壁,他身上涌动神光,那神光如同流动的星光钻进鱼南壁脖子上的伤口里,每钻进一缕,他的脸色就黯淡一分。

    他抬起眼看向金竟,眼皮上的一点血痕,和他苍白的唇色相比,平添一丝冷媚:“这里你来处理。”

    金竟想到这里,不由喃喃道:“幸好陵光先生及时救了你。”不然,不提那幽火,鱼南壁脖子上的伤口金竟都没辙。

    鱼南壁正伸手安抚地拍她的背,听她的话,不由微愣,眼神向坐在沙发上的陵光投去,后者正神色如常地听老白说话。

    鱼老头已端着两碗骨头汤从厨房出来,鲜香清澈的骨汤里还漂着几块鸭血,一碗放在餐桌上:“幺妹,快来喝汤,先垫垫肚子。”

    另一碗则小心翼翼地端到陵光面前,鱼老头笑得很是谄媚:“炎君请喝。”

    炎君?鱼南壁一怔,她回想起刚刚做梦梦见的年少之事:那场祭祀风波之后,巴国正巧内乱,顾不上追究灵山,在大祭司亲眼见到但凡男子直接碰到鱼南壁裸|露的肌肤,幽幽离火就会迅速从她的指尖蹿出后,她在灵山的地位却一跃而上,被当成了真正的神女——大祭司对外宣称,她是一位叫炎的神祇的妻子。

    神祇的名字就刻在她脑后长簪的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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