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夏天, 怎么说呢,哪里都透着股霉味。情绪发霉,灵魂发霉, 清早醒来,鼻尖、口腔都冒着股霉味。
青豆嘀咕, “怎么发霉了呢?好重的霉味啊。”
青栀不开心她回来可以大睡三天, 卧床不起,自己却被提前返程的吴会萍每天骂,于是凶她:“因为你太懒了!”
吴会萍说,“等出梅出太阳了, 给你晒被子。晒晒被子就好了。”青豆鼻尖贴上被子, 又没闻出霉味。
顾弈环顾家中,见没有返潮, 便让她喝糖水。
卫生院医生除了休息没有任何医嘱。这并没什么奇怪的。这年头, 药流太常见了, 大家确实也都不吃药, 静养为主。
但顾弈和那医生交流后,认为这所卫生院能力很差,主任说话像赤脚医生,年轻医生更是有样学样,完全是个跟师的学徒。好歹是医科中专生, 清宫前连b超都没给青豆做,很难让顾弈不怀疑这医生就是为了点业余医疗卫生服务收入的提成,添了一项没必要的手术。
面对顾弈的质疑,医生还挺生气,理直气壮说b超机子买了,可培训的人还没回来, 他有什么办法。又咋呼地大嚷,有本事就去上级医院做。
顾弈懒得跟他们扯。为了防止后续感染,他给青豆配了抗生素。
他以为她口中味苦,是因为服用抗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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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热天,青豆喝了几天的热水,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差点出汗死掉。
等到出梅,青豆才发现霉的不是形而上,而是形而下。
就说呢,流掉个孩子,怎么身体会伤感至此,还发霉了。原来,是吴会萍灌给她的补品过期了。
吴会萍说是青松以前准备送人的补品,没送出去,青豆便听话地早中晚吃,最后还是顾弈捡起地上的空瓶子,发现生产日期是三年前。
“难怪有霉味。”青豆又信科学了。说实话,嘴里啖出霉味的那两天,她以为自己杀生遭报应了。
顾弈:“程青豆,你下次吃东西看看日期。现在合格的东西都有生产日期的。”
“知道了。”她拉过他的手,悄悄把信纸塞到他手上,“给你看!”
“什么?”接过展开,是鱼娘书生的后续。他眼底划过笑意,“你后来又写了?”
青豆期待:“是啊,之前不知道怎么写,随便写了个结尾。前阵想到了,就又给续上了。”
顾弈拉来张凳子,挨床尾坐下。
青豆偷瞄房外的动静,见吴会萍出门了,放松地将被子团进胸前,当个娃娃似的抱着,垫起下巴,静静观察顾弈阅读的表情,等待他的读后感。
回南城后,顾弈每天早上点卯报道,白日伺候左右,晚上吃完晚饭走人。像上班一样。
青豆只是静养,不是残废,哪里需要他伺候。所以那几天,他们就待在房间。
一部分时候,青豆说,顾弈听。她咯咯笑,他看她笑。青豆问他,是不是不开心。顾弈若有所思,理由又相当充分:嗯,惦记课题,要研一了。
这个理由说服了青豆。她惦记学习的时候,也会这样。
更多时候,青栀在场,那气氛可以说比摆台电视机在房里还要精彩。
她喜欢顾弈哥哥,显摆地蹦蹦跳跳,给他展示自己错题满天飞的数学本,跳页骗老师的抄写本,以及给人物画满鬼画符五官衣饰的教科书。
顾弈对她笑的还挺多的,可能青栀确实太可笑了。
今天青栀去上舞蹈课,房内就他们俩人。青豆想到了献祭自己的小说来活跃气氛的点子。
她等好久,顾弈也没说话,目光扎在密密麻麻的信纸上,跟生了根似的。
她拱到床尾,主动问他:“没看完吗?”
“看完了。”顾弈手腕一转,将信纸递到她眼皮底下。
青豆没接,“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顾弈看了她一眼:“你要我说什么?”
“……”
他配合她耷拉的脸,奉上夸奖:“写的挺好的。你确实适合写故事,学工科浪费人才了。”
青豆:“……”
顾弈摊手:“我夸了你还不满意?”
青豆收起信纸,没有理他怪里怪气的腔调。
她以为顾弈能看出鱼娘书生最后交h动作的灵感来源。他不说,她也不好意思主动提。
青豆:“你知道是我写的,怎么没跟我说过啊。”
顾弈:“你也挺多事情没跟我说的。”
青豆:“比如什么?”
“你看,”顾弈牵起一侧唇角,“多到你都想不起来。”
青豆憋屈:“你在讽刺我。”
他挑眉:“这么光明正大,还叫讽刺?”顾弈揉揉她的头,没再她气她,出去倒了碗热水,取出片抗生素,“吃药了。”
青豆张嘴:“啊——”
顾弈很自然地将药片塞进她口中。那一瞬间,青豆想也没想,眼睛一弯,身体亲昵地做出挑逗,下意识含住了顾弈的手指。
舌头绞压指尖,药片的苦味和指尖的咸味细节地在口中化开。
青豆被刺激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可下一秒,对上顾弈无波无澜的冷眼,青豆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尴尬。喘不上气的尴尬。
尴尬地松开嘴,放开他的手指,再尴尬地抿上嘴,硬生生化开那苦得让人拧眉的药片。
原来男生不想回应撒娇的时候,女生的挑逗会显得如此不得体。
顾弈端着那碗水,一动没动。右手被她含住的湿润渐渐风干,小腹蹿过的痒意也很快消下。
欲望是有的,但他的面无表情就是内心世界的写照。见她失望,他居然没有什么情绪。连好笑的感觉都没有。
青豆苦得没嘴巴说话,尴尬得神志不清,完全忘了喝那碗水。
她鸵鸟般埋进枕头,呼出好几口苦哈哈的气。一片空白中,青豆杀出一道清醒,心里开始盘算,这到底要怎么办,好尴尬啊。
床头,碗被轻轻搁下,顾弈摁响收音机。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刘德华浑厚的中音早候在了那里似的:“啊——给我一杯忘情水——”
青豆:“……”
-
一哥问她,跟顾弈是不是吵架了,怎么这小子看着不太精神?
那一刻,青豆发现自己是个大人了。
青豆一直是小孩一样的配角视角,关心一哥、孟庭、素素等人的感情,被别人问到的重点也是学业、梦想。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感情走上了备受关注的主角位置。亲友见到她,总要关心她的感情状况,以及与她相关的另一方。
青豆翻了个白眼,回答一哥:“鬼知道。”
青松笑着刮她鼻子:“傻丫头,都是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斗气!”
“怎么就要嫁人了?”青豆都还没毕业呢。
青松弹了弹烟灰:“我跟顾弈都说好了。”
“什么?”
“他答应我,毕业就结婚。”青松不逼她。既然学校里明文规定不可以结婚,她又那么乖,那就等毕业了结婚。青松的底线被这两人拉得一低再低,现在基本已经到底线了。幸好顾弈这小子知根知底,信得过,跑不了。不然他估计得像个讨债的,每个月都要去男方家视察工作,确认思想动向。
“什么时候说的?”
“就回来那天。”青松朝门口努努嘴,“他在外头,跟我和妈说的。”
青豆:“他说的,还是你们说的?”
青豆的问题,青松没听明白:“这还要我们说?”
青豆计较:“是他拉你们去说的,还是你们拉着他说的?”
青松敲敲她脑袋:“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小姑娘。”
青豆沉下气,再次解释问题:“是顾弈把你们拉到门口,说毕业了结婚,还是你们把他拉到门口,说毕业了结婚?不对……‘毕业了结婚’,这句话是他说的还是你们说的?”
青松看着青豆认真的表情,想了想:“忘了,那天喝多了。”他一上楼,就看见顾弈和吴会萍在阳台上说话,人往前一凑,顺着他们当时的话题就聊了下去。
青豆噎得翻了个白眼,拿被子蒙住脸,不再说话。
打南弁镇回来,顾弈就很不对劲。不对不对,从他出现在南弁镇就不对劲。不对不对,换个说法,从她擅自和清冬分别,他就很不对劲。
如果顾弈消失,不理她,像之前高三那样,耍他的少爷脾气,这还好理解。眼下他鞍前马后,皮笑肉不笑,像个活死人,真叫她难受。
顾弈永远有办法怄死人不偿命。
最关键的是,他再离开,没有亲过她一次。
这真是个怪异的习惯。之前,不管多不方便,他一定要在分别时逮住机会,蜻蜓点水,执行这个没有意义的仪式。
不刺激,还很麻烦。某些时刻告别完,亲完,又因为什么事拖拉了会,再告别,他总会记得啄她一记。有时候是嘴角,有时候是脸颊。
然而,回南城后,他每天离开都很果断,就像到点下班的职员,走的时候头也不回。
青豆在次日告别时,拉住顾弈,亲吻了他的嘴角。
看了一天书的顾弈有些麻木,反应了一下才微微一笑:“行,走了。”
青豆叫住他:“你明天走的时候,记得要亲我一下。”她有样学样,转达之前他对她的交待。
“知道了。”
可次日,他照做的那一刻,青豆看着他的脸慢慢放大,贴上,忽然意识到,原来蜻蜓点水也是有情绪的。他的唇和他的表情都表现得很没劲。
青豆避开脸,没给他亲到:“你不愿意算了。”不情不愿,脸做给谁看啊!
顾弈倾身的动作顿住,鼻尖停在她颊侧:“嗯?”
青豆脱口而出:“你要生气就别亲了。谁稀罕啊。”说完,她觉得这话非常耳熟,完全是过去顾某人的口气。真欠扁。
下一秒,一道热烈的鼻息呼过耳畔。她听到一声轻嘲,然后酒窝上被啄了一记。
青豆不知道他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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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南弁镇回来的第九天,青豆接到余老师打来的电话,通知她明晚去文化馆。青豆激动得打滚,编剧老师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她从学期头等到学期末,盼星星盼月亮,日日惦记消息,终于盼来了编剧老师。
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想到这里,青豆翘起的嘴角耷拉下来。
吴会萍实在盯太紧了。她连洗手间都不让青豆跑,给她拿了床上尿盆。青豆哪里肯在床上上,憋死了也尿不出来,最后折中,床底下摆了只痰盂。
白天顾弈陪青豆,经常给她望风,确认吴会萍不在屋内,青豆会贼一样跑去上厕所。
上厕所可以解决,出门可就难了。青豆等到顾弈来“上班”,抓着他的手,拜托他帮忙撒个谎。
顾弈问:“为什么要撒谎?”
“我妈肯定不让我出去。”
顾弈说:“那就别出去。你得躺着。”
“不行!”青豆强调,“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顾弈看她表情也知道很重要,但,“你还得再休息一周。”
“顾弈,我真的不痛也不难受。”她说,“我身体一直都挺好的。”
“躺着!”
“顾弈!”
顾弈皱眉:“你得躺着。”
青豆嗅到熟悉的顾弈味道,忙挽上他的手臂,撒娇摇晃:“现在是夏天,家里和外面一样热,不会冻着的。然后你看,我打字是坐着的,又不会动,和躺着也没区别啊。”
“不行。”这是这几天顾弈最为坚定的时刻。
“啊!顾弈!”青豆捧住他的脸,也不管两人正在别扭,疯狂亲他。
顾弈迁就她卧床的姿势,手掌没撑住,被她着急讨好的动势拽倒进床上:“程青豆……”真他妈狗腿。
青豆压在他身上,控制住手脚:“求求您嘞!大老爷!民女这么多年真就这么一个心愿,要不让我实现,我会茶不思饭不想,更加难以静养啊。”
他严肃:“你知道子宫是什么情况吗?”
“知道。”顾弈这两天捧着不知打哪儿借来的破破烂烂的妇产科教科书,天天读,不知道的,以为他要改专业方向了呢。
她复述道:“表面上看好像没什么,不疼不痒,实际里面是一片伤口,所以需要卧床。”她都知道!
青豆拿脑袋使劲往他怀里拱:“可是我真的得去。老早就说好了!我要是不去,他们去哪儿找打字员,要是找不到打字员,编剧老师的灵感谁来记录,要是没有人记录,不就少了一部伟大的影视作品吗!”青豆一脸凛然,“所以,我必须要去!”
顾弈抱住她,不让她乱动:“那把电话给我,我去跟人家说。”
“说什么?”
顾弈冷淡:“说你去不了,让他们赶紧找打字员。”
“啊——”青豆一戳子盖上他的唇,使劲亲,使劲咬,“不行。顾弈。真的不行。我得去。”
“好不好!”
“好不好?”
“哎呀,好不好嘛!”
青豆明显感受到顾弈的动摇,眼见胜利在望。唔……要是没有青栀的尖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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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栀的尖叫及时截断了青豆的美人计。顾弈理智恢复,把她拎回床上,盖上被子,跑客厅去看书了。
蓉蓉和东东今日从娘家回来,大包小包拎了好多东西。看蓉蓉的眼神,一哥应该是跟她交待过家里的事。
她从冯珊珊那里截来燕窝,等吴会萍从教授家做完饭回来,和她一起摘燕毛,准备炖给青豆补身体。
青豆惦记着明天的事儿,左右等不到顾弈进来,着急喊他:“顾弈!”
顾弈没理她,倒是吴会萍跑进来,以为她有什么交待。
青栀见蓉蓉回来,屁股立马钉在了缝纫机前写作业。听青豆叫唤,青豆嫌弃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写满了鄙夷。哼!什么好学生!还不是跟男朋友在床上搂搂抱抱!一点也不端庄!
青豆才没工夫搭理这死丫头,对着吴会萍说:“妈妈,我有话跟你说。”
吴会萍手上沾着几根燕毛,一边掸一边说:“你说啊。”
“我……”她不擅长撒谎,只能又喊了一声,“顾弈。”
吴会萍掀起眼皮,不解地等她开口。
顾弈还是没来。青豆只能硬着头皮:“我明天……有事……”
“什么事?”
她声音细如蚊呐:“我要出去。”
吴会萍板脸:“出去干吗?”
青豆在解释事件的重要性和糊弄撒个谎之间犹豫,低头盯着被面沉默许久,要怎么说呢?这里,可能只有顾弈才懂这事儿对她多重要。
吴会萍没见下文,不耐烦催促:“啊?”
“我有点事要去趟学校……”
就在青豆支支吾吾的时候,顾弈走近:“阿姨,我妈那边准备了补汤,说好接豆儿去养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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