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位于渭水北岸、关中平原的腹心之地,曾为秦汉故都。

    但随着时过境迁、历史纷扰,栎阳故城早已不复存在,甚至“栎阳”这个名称本身都消失在西魏的行政划分中。仅仅只在栎阳故地北境的荆原上保留了一个栎阳戍,如今则升格为栎阳防。

    荆原是渭北一道狭长的陂塬丘陵,东西绵延近百里,北依沮水,南望渭水,正是大统九年大阅的地点所在。

    自九月开始,诸州军队、乡团便陆续自驻处开拔,向荆原涌来。

    李泰自商原出发的时候,已经过了九月中,抵达荆原时已经是九月下旬,距离大阅正式开始已经不剩几天。

    此时的荆原高坡上旌旗招展,来自关西诸州的军队们各据一处设立营垒,人喧马嘶、热闹无比。营垒与营垒之间游骑纵横,若无通行的印信与手令证明,几乎寸步难行。

    李泰一行二十多人虽不起眼,但在塬上每行一段距离,便要停下来接受盘查。塬上行走大半天的时间,距离高仲密所在的栎阳防还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

    “这些军卒们是不是故意刁难挑衅?一步三查,难道咱们区区二十几众,还能刺杀大行台不成?”

    再经过一处岗哨被盘查一番后,随行的李雁头便忍不住吐槽道。

    “诸军新建,令式不通,提高警惕也是理所当然。”

    李泰闻言后便笑语道,他见多几次行伍阵仗,眼力也渐渐的养成,一眼望去大约就能判断出那些营垒间活动的究竟是新军还是老卒。

    方才行经诸营,或三五百人、或千人上下,但能深合营防法度的不过十之二三。大多数营防都有着不小的问题,或是格局、或是选址。很显然,这些都是今年邙山之战后仓促聚就的关中乡团。

    豪强私曲和乡团武装虽然存在年久,但大多数都是防护乡土的性质,长途行军和野营露宿的经验并不算多,有所疏漏也在所难免。

    这也是大行台之所以要举行大阅的原因之一,自大统九年邙山之战结束后,西魏朝廷几乎每年都要举行大阅。

    如是数年,才终于将分散在关陇各地这些互不统属的武装力量打造成为日后名震天下的府兵强军。

    至于现在,也仅仅只是在人数上草草可观罢了。单单李泰一路行来,所见荆原上的驻军便已经有数万之众。

    讲到具体的军容,李泰都已经懒得再吐槽这一时期的西魏军队。

    他自己也算亲身参与到府兵的建设之中,就连基本的军粮都需要各自将领们进行自筹,至于其他的甲杖戎服诸类,更加没有一个统一的配给。

    唯一大行台集中分发的,就是一幅长两尺的黑布,由中剪裁开,让兵卒们自己缝在戎衣褶服上的两肩,便算是制服统一了。兵长们则发给黑漆皮料,用绳缚在前胸后背,瞧着有些滑稽,又有些寒酸。

    李泰一行之所以沿路遭受盘查,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这西魏军队戎服的统一标志,只是寻常袴褶,一瞧就是异类。

    再次上路,行经两座山谷,前方又遇到营防盘查,李雁头还没来得及吐槽,见到那率队的兵长顿时一乐:“三箸,原来你们驻防在这里?”

    刘三箸见到郎主一行也颇感惊喜,忙不迭上前将李泰请入营外搭建的凉棚中,又派人入营传讯。

    不旋踵,李去疾便与几名都督一起行出,先作见礼,然后李去疾便笑语说道:“我部几日前抵达荆原,今士气可观,被华州宇文大都督置防于此。周将军收招入营商讨大阅事宜,不暇来见阿郎。”

    所谓的宇文大都督,就是时任华州刺史的宇文导,与时任雍州刺史的侯莫陈崇一起分担召集诸军、主持大阅的工作。

    听到他们武乡郡乡团居然能受宇文导的赏识,李泰也颇感高兴,在凉棚里饮用一些营中送来的酪浆解渴,便继续上路。

    李去疾给他们找来了一些打着两块黑补丁的戎服换上,又安排一队营士护送,这一次再上路便顺利的多,几乎没有遭遇什么盘查,终于在傍晚时抵达了栎阳防城外。

    这座兵城附近,所驻扎的营垒军伍更多,而且一望可知都是精锐军士。

    在等人入城通传的间隙,李泰站在诸营垒外仔细辨识,看到了许多北镇大将的旗帜。

    贺拔胜、若干惠都赫然在列,包括赵贵这个老失律的部曲营垒也在其间,正位于防城外的东北角,在其旁边则就是唐太祖李虎的营垒。

    但是隋太祖杨忠的部曲仪仗却不见,或许还不够资格驻扎在此周边,因为眼下的杨忠还没有获得开府资格,较诸开府低了一级。

    大行台宇文泰与西魏太子元钦,如今也都来到了栎阳防,因此防城出入监察极为严格。有甲胄森严的西魏禁军将士当道警戒,不准闲杂人等于此纵马浪行。

    李泰看到这防城周边阵仗,心里不免突发奇想,如果他能带着一架武直穿越过来,在这左近突突一顿,接下来的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一行在城外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直到天色擦黑,才有一行人自防城内行出,为首一个身材尚算高大的年轻人站在防禁之内呼喊道:“太尉公府记室参军李伯山,在否?”

    左近已经聚集了许多等待通告入城的官员和兵众,长久等待难免让人心情焦躁,场面也有些杂乱。

    一直等到对面喊了第二遍,人群中的李泰才听到自己的名字,忙不迭排开周遭人群,越众而出,上前几步叉手道:“太尉公府属员李伯山在此。”

    有禁卫军士入前验看他的告身信符,才将他引入防禁线内。

    之前喊话的那名年轻人也走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然后便抱拳笑语道:“李郎果然一表人才,难怪方才太尉公嘱我外出不需细访,眼望既知。”

    你明明喊叫了好几遍,还是我主动走上来!

    李泰心里吐槽一句,但这恭维话也听的让人开心,便也作揖道:“不才拙质,让郎君见笑,敢问郎君作何称呼?”

    “某名念华,忝为太尉公府长史,李郎直称即可。”

    那年轻人也很有礼貌,闻言后便笑答道。

    李泰听这介绍不免多看了对方两眼,高仲密这个太尉公虽然是个水货,但其府佐品秩却是真实不虚的。

    之前的贺兰德做了几个月的司徒公府长史,外放便是一方郡守。像李泰担任的太尉府记室参军,那也是正经的六品官职,如果肯放弃高仲密的亲信身份,把组织关系交到西魏朝廷,外放也能担任一个县令都督。

    这年轻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瞧着像是氐羌混种,除了笑容挺和蔼,不像一般的胡人那样孔武粗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居然能够担任太尉府长史,可见身份绝对不简单。

    再联想到对方自言名字,念姓可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脑海里略作思忖,便又拱手问道:“请问郎君,念昭定公……”

    “正是家君。”

    年轻人又微笑着回答道,而李泰也因此知道了他的身份,原来这看起来不甚起眼的小杂胡居然是念贤的儿子。

    昭定就是念贤的谥号,这自然不属于李泰原本的知识范畴,他连自家祖宗的谥号记起来都很勉强。只是在不久前恰好听到贺拔胜感慨,说念贤若非几年前的河桥之战丧失威望,哀荣必然更加盛大。

    念贤这个人在后世名气倒不是很大,但有一个身份不得了,那就是眼下西魏名声响亮的北镇军头们,有一个算一个,在他眼里都是儿子。

    入关的这些北镇军头们,念贤的辈分最高,所谓于诸公皆为父党,自太祖宇文泰以下,咸拜敬之。

    如今北镇之中地位尚算超然的太傅王盟、太师贺拔胜,这两个位置念贤早在大统初年便轮番坐过。而且在独孤信专制陇右前,念贤才是陇右方面的大头领。

    念贤死于大统六年,按照古人服丧制度,他的儿子应该今年刚刚服阙,接着就被任命为太尉府长史,可见朝里有人好做官。权力大小暂且不论,起码官品提上来了,再委任别的官职就顺当的多。

    看到眼前这个笑容和蔼的念华,李泰顿时觉得他陇西李氏的出身都不香了,他爷爷、爸爸咋不去北镇混,把辈分混上来,让他也能沾沾光,见到北镇这些家伙都喊孙子:老子做啥的卢,叫我爷爷!

    “有劳长史出迎,但仍有随从诸员被隔离在外。”

    收起心里一点小心思,李泰又指着警戒线外李雁头等人说道。

    念华闻言后便说道:“防城格局并不宽大,衙舍有限,诸公府员入城都有限制,余者只能安置城外别营。”

    说话间,他又召来一名禁军兵长吩咐几句,李泰也拿出一个信物让其转交给李雁头,见到随从们被引到城外别处一营,才跟着念华一起往防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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