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浪荡一圈,李泰一行终于又返回洛水西岸的都水行署。
离开时一群人轻装策马,返回的时候则多出了二十多架大车,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收获。为了确保归程安全,若干惠还给加派了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北华州骑兵。
但李泰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他堂堂都水使者、洛水河伯,沿着洛水一路南来,居然还不能行船走水路,这简直就是对他官职的侮辱!
之所以不走水路,除了北华州本身就没有太多舟船使用之外,也在于中间这一段洛水通航条件实在太差。各种私堰拦河,使得洛水河道弯弯曲曲、断断续续。
所以归来这一路,李泰也将那乡豪雷轰的尸首游行了一路,这倒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示威:忤逆都水署令的下场就是这样,你们如果也想,我是绝不吝啬!
留守行署的属官们倒是没有李泰那么强烈的荣辱感,见他出行一遭,不只带回了遭受围困的毛世坚等人,还拉回来这么多财货,一个个都忍不住的拍掌喝彩。
特别是在毛世坚等人将北行事迹宣扬一番后,众人望向李泰的眼神便更多了一份崇敬,试问谁不喜欢有担当的主官?经过此事,属员们对于都水衙署的归属感算是营造起来了。
李泰并没有时间继续搞团队建设,他先让属官们将带回的财货归纳盘点并收储起来。
除了这些财货之外,还有两架大车专门拉载着伤员与亡者。眼见到同僚尸体被搬抬下来,衙署中原本有些热烈的气氛顿时也变得压抑起来。
这些属员们,有的是李泰自家部曲,有的则是各属官私曲,还有士伍当中选募出来的。
李泰也并不甄别他们各自身份,划出了两百匹绢、十顷公田,着令录事裴鸿将亡者妥善安葬,并对他们亲属进行抚恤安置。
行署草创,李泰离开的这几天也积事不多。在将署中事务处理一番后,他便又吩咐属员准备物资,借着向行台呈送的机会去拜见宇文泰。
当听到李泰吩咐只将署内近日收购制作的鱼酢物资装载起来,已经担任正式参军的陆彦便忍不住说道:“此行所得资货,是否调取一部分输往行台?”
李泰闻言后便摇摇头,说道:“此行所得只是意外,留存行署备用即可。收聚渔获属于行署本业,才应该正经输送。”
他这理由也很正当,只是总让人感觉怪怪的。但经过一段时间下来,李泰在官署中也树立起自己的权威,听他这么说,陆彦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让人赶快将那几千斤河鲜鱼酢装载起来。
等到午后,李泰便率着属员押送着货车浩浩荡荡往华州城而去。
“李从事这是……”
当他来到台府门前时,驻守的兵长见到这一幕便有些惊讶。
李泰微笑道:“前所受使,事业小成,所以聚物输官,以夸薄绩。”
台府内外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听到李泰这么说,也都纷纷夸赞起来。
李泰将这些马屁照单全收,然后昂首挺胸的走入台府之中。早有直堂谒者在府内等候,迎上李泰后便引他往直堂而去,态度要比之前殷勤得多。
这一次李泰并没有在直堂外等候太久,来到直堂外便直接受到召见。
“任事未久便归来报功,我也想看看李伯山创功多少!”
等到李泰见拜起身,坐在堂上的宇文泰便笑语说道,可当看到李泰所呈交的输官计簿上只列明了鱼酢三千多斤,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
李泰却仍在低头奏告都水行署这段时间里如何认真做事,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为台府伙食贡献不多。
宇文泰强自按捺着听完他这一通自吹自擂,终于忍不住说道:“北华州、敷城郡走使今早入台,我不偏听,你有什么要说的?”
“之前都水行事的确遭遇阻滞,臣不敢怠慢,北上协调,幸在彼方州郡官长协助,事情总算妥善解决。请大行台放心,绝不会耽误署事运行。前者白水县乡士走告于其境中修建池堰时,臣已经使员入乡察访,若乡情协调、构划顺利,今秋便可用工。”
李泰听出宇文泰的言外意思,但却并不接招,只是继续汇报说道。
宇文泰听到这里,眉头明显皱起,将那事簿拍在案上又说道:“除此之外呢?”
“乡土豪强骄横难制,臣深有所感,但臣能制之。今秋行署资力仍欠,不敢轻作大计,乡情协调之后,前所构计诸事,明年都可从容用工。”
李泰又一脸恭敬的说道:“若说困扰,的确是有一桩。河匪陆盗扰患极多,今次北境恶行也是敲一警钟。臣所司虽只水利,但也的确需要备力防患。这本来就是都水立事的职责之一,臣推事未及,也不敢诉困滋扰大行台。只待事程推动,困扰自然解除。”
“李伯山,你是觉得我事必仰你?那普善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归来所运重货,何处聚来,为何不见事簿?”
宇文泰见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语调变得更加严肃。
李泰对此避而不言,自不是要跟老大玩情调,只是心里明白这老大是个什么尿性,他要主动说的话,这轮收获可能一点都留不下。
“臣专注署务,未暇论及其余。奏事不详,请大行台见谅。”
见宇文泰真的这么不要脸、直接打起他战利品的主意,李泰又连忙说道:“此行惩治河霸乡恶之余,的确是兼收薄物。只因并非本职经营见益,臣羞愧言之,亦不敢献邪求幸。
上命使臣,职责有属,非循正道,不足夸功。收物于仓,既是自警,也是告诫同僚,勿因侥幸而荒废本职!如非水事本业见功,上或宽大不惩,臣需诫之!”
宇文泰听到这话,神情不免一滞,你他妈擅入别处州郡掳掠还瞒报收益,你还挺有理?
他这里还在组织话语要驳斥这番歪理,李泰已经又掏出一份奏表,两手恭敬呈上:“至于大行台所问普善寺事,隐情复杂,非片言可以细表,故而臣特具奏表言之,请大行台审阅。”
宇文泰便先接过那奏章,一边浏览着,一边还在考虑稍后该怎样教训这小子一番。我都想干没敢干的事,你居然干了,干了居然还不肯上缴,你是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可是很快,他便再无暇杂念这些,注意力全被这奏表内容吸引,甚至一连看了好多遍,手脚都忍不住的伸缩起来,眉头更是连连的挑动,可见心情之不淡定。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份奏表,手指无意识的敲案,视线却一直盯着李泰,那直勾勾瞧不出喜怒的眼神,看的李泰心里都有点发毛,连忙低下头去。
“李伯山,这人间还有什么能让你真诚敬畏的?不要说虚辞,我分辨得出!”
宇文泰终于开口,但说出的话却让李泰顿感毛骨悚然。
你特么怎么又吓唬我?难道不该夸我天赐伯山吗?
这话问的他是真的有点麻爪,一边跪拜下去,一边快速的在脑海里整理思路,语调有些干涩的说道:“臣所敬畏者实多,若是仓促拣言,敬畏最深者便是苦难。
前者仓皇流落于邙山,进退失据,仓皇无计,至今仍不免睡梦惊魂。人力的确微弱,但鬼神也似大实虚,天地悠悠,性命可以寄于何处、使人能长免苦难?臣乐安厌乱、好生畏死、崇德惧威……”
“好了,收声吧。只是想探你真心,倒也不必自贬丑恶。之前所论还止于人事,如今竟然谋及鬼神。若非大度之主,实在容不下你这智慧妖异之人,但我能养你!”
宇文泰说到这里,才又拿起那奏表感叹道:“精彩,实在精彩!之前不乏言谏此事者,但却全无能直指要害之人。凭此一计,伯山你就当得起官爵重赏,但这似乎也不是你本职之内吧?”
“臣惶恐!所以贪货不献,只因行署的确用度困扰,虽然言利则俗、贤人耻论,但臣既非坐论之客,俗情难免,故而、故而……”
“给过你机会了,现在认错却晚了。你的智慧是可以做到诚于事且又诚于人,所以对你也不可做俗常的约束要求。你亲长不便教训,但仍有世道长者绝不纵容你的轻狂。你知我户中小物做错了事,我会怎么罚他们?到近前来!”
李泰有些莫名其妙的垂首行至案旁,便见宇文泰从案下掏出一根木尺,心里这才恍然,你他妈要把老子当儿子揍?
他下意识要跳开,宇文泰却陡喝一声,将他吓得顿住后,挥起木尺便狠狠抽打在他背上,口中还喝骂道:“知不知改?”
李泰实在不知该要如何吐槽宇文泰这表达亲近的方式,只能配合着连连点头告饶,这特么也不好出门吹牛啊,总不能以后跟宇文邕他们说要不是老子分担火力,你们早被你老子家暴死了。
宇文泰抽打了十几下才作罢,神情仍有些意犹未尽,可见想揍这小子并不是一天两天,这也根本不是做戏。
“退下去罢!”
他又挥手把李泰赶入堂下,才又说道:“今次不能赏你,并不是因为你之前的冒失过错。而是这次言事进策内藏凶险,若真依此而无作别计、恐害大事。想不想知你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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