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马沟抵触渭水北岸一段河湾附近的坡岭之间,是绵延丘陵中不甚起眼的一道沟涧,但却因为一桩规模极大的乡仇械斗而闻名秦陇。
许多秦陇百姓讲起这一桩故事来,都忍不住要唏嘘不已。本来是一桩尚可称为美满的婚姻情缘,结果却因为一笔外财而转成孽缘,使得地域之中两大豪族因此反目成仇、至今不好收场。
这件事也因为口口相传而有了一定的警戒意味,特别是在佛教信仰本就颇为繁荣的陇右,更增添了一种因果宿命的色彩,告诫人们要戒贪戒躁。
甚至民间不乏言称,想要化解这两家的宿怨,须得智慧深渊似海的佛陀出手,才能消解掉他们各自心间积攒的仇怨和戾气。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渐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项谈资,平时则就不会过分特意的去关注与提及。
但在最近几天,有关于此的各种议论却突然的甚嚣尘上,几乎占据了人们日常闲谈的所有时间。原因就是那标志着李、权两家的血债仇怨,已经被陇右大都督独孤信勒令用土石填平的跨马沟居然又被人给重新的挖开。
原本整个秦州都因为担心凉州的叛乱或会蔓延过来而紧张不已,可当这件事情传扬开来后,凉州的叛乱顿时便被人们抛到了脑后。
因为跟远在凉州的叛乱相比,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善直接引爆了两大豪族的积怨与怒火,在秦州人马将要奔赴凉州平叛之际,可是没有第三股势力能够压制双方,随时都有可能让境内秩序顷刻间荡然无存!
有关这件事的传言极多、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谁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有人说是有来自长安的陇西李氏达官权贵不忿乡里族亲遭到欺侮,故而奔赴陇上来要打压报复天水权氏。也有的说埋藏在沟谷的金矿已经遭到盗挖,故而两族约定挖开沟谷一探究竟。
寻常百姓久居乡里,常年都不离乡,谈论什么都是道听途说,难免以讹传讹。但也有人并不满足于这些无从验证真伪的传言,直接奔赴跨马沟而去,想要看看实情究竟如何。
跨马沟所在的这一片区域,如今已经是人头攒动,昼夜都不断有人往来。
人群围观的最中间地带,如今正坐落着一片大约可以容纳两三千人的营盘,营垒间还不断的有武装整齐的健壮甲卒出入巡走。而在营地旁边,则就是一处工地,正不断的有民夫挥起锄头挖掘着,并将挖出的土石用板车、筐笼等工具运载出来。
已经被土石掩埋数年之久的跨马沟,随着民夫们不断挖掘的深入,轮廓也渐渐出现在围观群众眼前。周围不乏有当年旁观李、权两族战斗的乡人,这会儿再看到熟悉的沟谷,顿时也是唏嘘不已。
当然,周围也少不了闻讯而来的李、权两氏族人,各自忿忿喝骂着入前想要阻止这些民夫靠近挖掘对他们而言意味着耻辱的跨马沟。但又不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事情还没喝问出个究竟,彼此便先打斗起来,然后便被营地中冲出的军卒抓捕进了营中。
营地中,皇甫穆满脸凝重的神情,两眼直直望住李泰,口中沉声说道:“李长史,难道真得这么做?这一桩乡仇故事,当年主公可是费力不小才给平息下来,如今若再贸然掀起,会喧闹成怎样声势实在未知。更何况大军出征在即,若是因此乡里纷争而贻误军期征程,后果更难估量啊!”
“我知这一桩故事让陇右震惊,至今心有余悸、思之难安。但彼一时此一时,两族即便仇深,一时间也难兴聚大批人员赴此。当年那等规模的战斗,如今是不会再出现了。”
凡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年两族之所以聚集那么多的族众人马,是因为事情本身便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对抗之势不断升温,以至于不狠搞对方一把都寝食不安。
但却并不意味着两族随时都有动员数千人马的能力,总不能所有族人部曲全无自己的生活与工作规划,一年到头随时待命的盯着这件事。
李泰既然敢将跨马沟给重新挖掘开来,自然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心里已经有了周全的计划。正如皇甫穆所言,大军出征在即,若非已经有了不小的把握可以解决此事,他也不敢贸然将此旧事掀起。
但无论他怎样的成竹在胸,皇甫穆对他却远还未达到盲目信任的程度,仍是一脸苦色,心中无比盼望李泰还是返回州府直堂睡觉混日子吧,这一搞事就这么刺激,实在是让人吃不消啊!
李泰见皇甫穆那愁眉不展的可怜样,心中又是一乐,便又开口道:“就算是不当做,事情也已经做了。若真引发什么歹恶的乡情变数,我自一力承担。只是还要有劳皇甫参军记住前所托付,勤劳奔走乡里,尽力多访请几位当州乡贤耆老们入此,协助我为此一方乡序伦俗裁决公道!”
皇甫穆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垮。他自觉彼此智力应该没有云泥之判,困扰州府数年之久的这样一桩乡情旧怨,实在想不出李泰有什么法子能够加以化解。
但无论他心中怎么想,这跨马沟挖都挖了,事情已经传扬出去,氛围也已经快速营造起来,显然不可能再填回去便可以息事宁人。无论李泰这法子凑不凑效,那也的确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皇甫穆思路虽然不够开阔,但也挺细致周全,略作沉吟后又对李泰说道:“卑职在州久伏于案,短于人情交际。所能访请者,唯秦州当地乡贤而已,其他州郡乡贤则多不熟悉。权氏有名臣当其当其本州大中正,故而乡义之中也不乏声援。长史若欲舆情乡声能公允不偏,宜需再遣员访问邻州。”
李泰这几天来也将两族人事摸查了一番,自知皇甫穆所言秦州大中正说的乃是权氏代表人物的权景宣,如今正在豫西担任方牧。
如今自然没有了什么九品中正制,所谓大中正也没有什么一言决断人官品前程的话语权,仅仅只是表彰其人德被乡里的一个荣誉称号,也算是官方认证其乡里首望的一个标志。实际的权力虽然不大,但在乡序良俗的观念中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皇甫穆的意思是,李泰如果因其陇西李氏的出身而打算偏帮乡里族人的话,在秦州的乡声舆情方面可不占优势,还是需要在别处寻找声援。李家的郡望所出陇西郡,如今划在临近的渭州治下,若将渭州乡士引来,才能压住权家。
“多谢皇甫参军提醒,这些事我会安排。”
李泰对此倒也没有忽略,他本身就想搞个大新闻,到场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但也要看时机能不能配合。虽然说他信心不小,但也不宜将这件事长久拖下去,当声势营造到达一个临界点后就是需要当断则断。
皇甫穆看李泰的样子倒还不像全无逼数,于是便又叮嘱他一番注意控制局势,这才站起身来匆匆离开,按照李泰的要求尽量去访请更多乡贤入此,心里也希望李、权两家能看在这么多乡里豪强在场而稍作忍让。他自知这样的想法只是奢望,唯以此给自己聊以安慰。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民夫们连日勤劳做工下,跨马沟大半都被挖掘出来。往年李、权两家一起修建的堤堰也都重见天日,那麸金矿藏的位置同样快要暴露出来。
与此同时,每天聚集在跨马沟周边围观的群众也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些激动的两家族人,李泰已经是刻意将这营地往大处修造,但在每天抓捕争斗的两姓族人、也渐渐的让这营地人满为患。
被抓捕入营的两姓族人,李泰也没有加以虐待恐吓,只是分别关押起来、限制他们自由活动,每天的饮食则都足量供给。
李泰偶尔还去试探询问这些人,他们要怎样才会放下这一段仇怨,但所得到的却只是冷笑,可谓无声胜有声,没得救了。
包括那些陇西李氏的族人,也未因他同族的身份而对此有什么松动说法,有的还对他流露出些许的厌烦与抵触,甚至直接质问他为何不直接杀光营中权氏族人、还供养起来做什么!
不过李泰对此倒也不觉沮丧失望,这世上就没过不去的槛,终究事在人为。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和包容,总会迎来美好的人间。
毕竟如今的他可不是初到关西可以随时算计跑路没负担,这要真把事情搞砸了,那也只能跑回台府再向大行台表忠心,我为大行台把独孤如愿搞定了!从始至终我身心都是大行台的,压根不馋人家闺女!
就在李泰不断的用鸡汤自我催眠下,他所计划约定乡里众豪强代表并此两族族人来仲裁解决乡仇的日期终于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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