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前往商原乡里的部曲返回,并带回了李雅这小子,还有凑热闹一起跟来的若干凤和柳昂。

    长久不见,几个小子自是热情得很,但若不搞怪的话又不是他们了。李雅这个家伙背缚两杆令旗,各从肩头探出,仿佛一个驰驿报捷的令卒一般。

    若干凤年龄总是大上一些,已经具有了基本的审美观与羞耻心,不会为了引人瞩目便大作搞怪装扮,故而只是一身中规中矩的骑装袴褶。

    至于柳昂这小子,则被他们打扮成布襦风帽、一副随军小吏的模样,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皮制口袋,里面装着笔墨纸卷等等。

    “报大都督,末将等得令之后便急整行装,昼夜兼程奔赴行营!”

    李雅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堂中来,叉手作军礼状向李泰大声喊话,未待李泰给以回应,他便又冲上前来,满脸堆笑的大声感叹道:“庄主真是威猛,竟然一路攻杀到了晋阳!我在乡里听说庄主创建大功之后,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是太、太……”

    瞧这小子激动得都不知该要如何表达的样子,李泰抬手挡开那飞溅的唾沫星子,顺便把这小子推开来笑斥道:“你知晋阳在哪处,又知功大几何?”

    “我知、我当然知……”

    李雅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学识,却又被随后冲进来的若干凤推在一边,旋即这家伙便扑上前保住李泰胳膊大声道:“阿兄,求求你,给我一件你府下亲信袍服!我向旁人夸耀是你门下亲徒,他们却是嫉妒、嘴硬不信!”

    “我也要、我也要……”

    这两个小子正是精力旺盛,既没有工作正事消耗,男女之事也没有开窍,遇见自己感兴趣的人事便吵闹的让人头疼,搞得李泰非得抽出戒尺来敲着桌案,他们才肯一脸委屈的安坐下来。

    倒是这个年纪最小的柳昂最是让人省心,既不像那两个家伙一样吵闹,还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纸卷摊开来奉给李泰,原来是这三个小子过去这段时间最优秀的作业。

    李泰这两年虽然常常在外奔波、不常久居乡里,但也并没有把这几个小子放养乡里,各种课程还是给他们安排的满满当当。

    经义文学方面,既有旧年贺拔胜府中供养的南朝学士,近年来李泰名声渐噪,也不乏儒生学士依附而来。这些人经义学术或许难称儒宗,但启蒙教学,教育几个将门子弟还是绰绰有余。

    李泰还亲自书写欧体《千字文》作为他们启蒙教材,故而这几个小子从识字伊始,笔力或仍稚嫩,方法已经草具。

    若干惠、李穆等之前是因出事外州才将儿子寄养此间,可在返回之后却也没有领回,就是觉得儿郎于此接受教育要比别处更好。

    如今几个小子在完成启蒙后,一方面遵循这个时代其他教育程序学习《孝经》等经义之外,还有李泰自编的《算经》,包含了数理化等各种学科基础知识。至于更高等级的数理知识,有的他还没有来得及编出来,有的则是已经忘了。

    在将这几个小子作业检查一番后,虽然也谈不上让人眼前一亮,但也总还算是差强人意。

    当然这是就李泰的标准而言,但若拿出去跟其他同龄人一比,可就是非常让人满意了,哪怕最顽劣的李雅,学识见闻跟其他少年相比也称得上是广阔渊博。

    在将几个小子夸奖一番后,李泰便勒令他们且去内堂换上一身得体衣服,正待出发时,家人却又来报门外有访客求见。

    李泰接过那名帖一瞧,居然是贺若敦,心里便有一些为难。如果是一般的客人,便着家人先作打发,来日有闲再于邸中接待一番即可。但是对于这贺若敦,李泰是既有几分好奇,又有点避恐不及。

    他同这贺若敦最初相见,是在丈人独孤信家宴会上。那是去年独孤信归镇西征凉州之前,贺若敦拜访独孤信是希望能够追从麾下、前往陇右参战立功,但独孤信却并没有应允其请,原因就是这家伙口无遮拦、有点不好团结群众。

    李泰对贺若敦这个人的感觉也是挺纠结,一方面的确挺馋其子贺若弼这个未来名将、而且贺若敦本身就勇武过人,但另一方面贺若敦这个人的性格和口才他也是领教过,就连自家老丈人都有点受不了,他也不免担忧自己能不能降得住。

    他这里尚自有些纠结,前堂里已经响起骚乱声,不多久贺若敦那洪亮声音便响起来:“李开府明明在邸,你等家奴为何阻我门外?刁奴昼夜领受主人恩惠,却不能为主人引荐贤士,真是败家的狐鼠!”

    听到这喝骂声,李泰也不用再犹豫了,于是便抬手吩咐堂外亲兵去将贺若敦引入进来。

    不多久,贺若敦便阔步登堂,脸上仍然残留几分被前堂家奴阻拦的怒气,但却不敢对李泰恶语相向,入堂之后扑通一声便跪拜下来,再拜之后才顿首沉声说道:“末将冒犯贵邸、滋扰户中,不敢请求开府谅解。唯是事出有因,恳请开府能容末将仔细相告。”

    人都已经请入中堂里来,李泰纵使心中不悦也并不显露出来,只是回答说道:“贺若将军有事不妨直言,但请长话短说。因我今日早时已经与武安公有约,傍晚时需入户拜访其家,请恕此日不能于堂中款待周全。”

    贺若敦听到这话,脸上惭色更浓,倒也不是完全的蛮不讲理,再作顿首后才又开口说道:“李开府凯旋履新,本来应当笑脸入贺,只是忧困于当下处境实在殊乏喜乐可言,唯诉苦于此。

    末将父死弟少,妻泣儿啼,身当而立,一事无成,常有慷慨捐身之壮怀,却憾无慧眼可识之伯乐。此世名为大统,但镇人朋党遮护、势位私授……”

    “将军请慎言!”

    李泰也是自诩胆大之人,但听到贺若敦这番牢骚抱怨也是惊出一层冷汗,你这家伙真不愧是金牌,怎么吸引仇恨大怎么来啊。我萨保兄搞死的大将不少,但唯独逼杀你还真不能说他小气啊!

    贺若敦听李泰这么说,自然也醒悟到自己失言,倒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忙不迭闭上了嘴巴,先是扑通扑通向李泰猛磕了几个响头,才又抬头哭丧着脸对李泰说道:“末将自知性情鲁直、气急言拙,每每因此见恶于权势。

    但此心怀纯正坦荡,绝无阴祟邪恶,但得垂怜恩用,则必舍命报效!求、求开府能将末将纳于府内麾下,只要能得充列军阵,末将一定披肝沥胆,为开府、为主公再创功勋!”

    李泰之前便曾感慨,当下世道既非承平盛世,正是好斗武人们建功立业的好时刻,而这贺若敦也的确骁勇健壮,结果却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去年相见时便如此,今年却还是没有着落。算起来自己跟这家伙也不算多熟悉,只不过因为他的儿子贺若弼而多谈了几句,结果便被找上门来苦苦央求推销自己,可见真的是有点走投无路了。

    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开口问道:“去年府中诸军整扩,国中凡所骁勇善战者皆得参与其中,以将军时誉旧勋,竟然遗漏于外?”

    贺若敦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低头默然片刻后才小声说道:“末将本来入职左军,但范阳公治军不以公正而称,竟然将军国之职肆意轻授,使其苍头下奴居于人上,末将因生不忿、邀斗辱之……”

    李泰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有些无语,感情这家伙已经先得罪了上司,也被豆卢宁给扫地出门,怪不得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

    豆卢宁除了本身担任左军府主,同中军大都督李弼还交情甚笃,这贺若敦真是不牛逼不惹,就看这得罪人的档次,除非大行台亲自下令,否则休想再在霸府中军当中有立足之地啊!

    李泰虽然挺馋贺若弼的,但在又见识到贺若敦得罪人的本领后,也不由得感慨这家伙还没被人打死属实是抗揍,一时间也是有点打退堂鼓。这家伙得罪外人还不打紧,关键就怕破坏自己内部和谐啊!

    他这里正思忖着该要如何拒绝掉贺若敦,却不料这家伙直从腰际抽出一柄短刀,对着左臂就扎了进去,旋即又抬头望向李泰说道:“今日吮血为誓,若得主公收留,则必忠诚不悖!”

    说话间,他便将嘴巴凑向左臂那伤口处以血涂唇并大口吮吸起来。

    李泰见到这一幕也是一惊,忙不迭下堂要将贺若敦扶起,但这家伙还是倔强着不肯起身。

    他自知这一家祖传的大嘴巴,贺若弼舌头都被扎破了到了也没管住嘴,但也担心这家伙直接在这里自己干掉自己,让贺若弼还没出道就跟自己有了杀父之仇,于是便连忙点头说道:“我今只能答应先把将军辟入府内,但军府之中恐怕没有职位可给。”

    他要收留贺若敦也只能安置在自己的骠骑府中,至于军府那里显然是不可以,否则就是在向豆卢宁挑衅呢,而且只怕李弼也不会通过这桩任命。

    贺若敦闻言后连忙放下手臂,抹一把嘴角血渍并面露喜色道:“若是别人招揽,末将自是不肯屈就佐贰。但李开府肯作辟用,鞍前持辔、马后擎旗亦是倍感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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