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子抬头看去, 只见常家门外立着一人。此人看似玉面郎君公子无双,那一身的气势却如修罗煞神。
之前他一直派人盯着常府门外,自然知道不仅常太傅回府了, 身边还跟着素有玉面煞神之称的温郡王。
所以这人正是陛下嫡亲的外甥,公主府的那位郡王爷。
温郡王何等身份,金尊玉贵地位卓然, 圣宠远胜过诸位皇子。这般显赫的身世, 从一出生便高高在上只能让人仰视。
若换成是他,绝不可能对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假以辞色,即使此女花容月貌媚骨天成。若当个玩意儿宠些时日倒是尚可,但不会放在心上。
男人皆是如此, 想来这位郡王爷亦是。
他自以为猜度了温御的心思, 爬起一半时又重新跪下。这会儿的功夫,他又生了其它的心思。暗忖着今日要在温御面前落了好印象,指不定能得了贵人的青睐,攀上了青云梯扶摇直上。
“郡王爷, 小生要报官,告叶家女凭空诬蔑,有损小生的声誉。”
“郡王爷, 他胡说!”一旦事关儿女,叶氏再是害怕也会冲在前面, “他先是诋毁臣妇的长女, 后又打了臣妇的小女儿,请郡王爷明察!”
“郡王爷, 她信口雌黄!小生根本没有打她的小女儿, 至于她大女儿的名声, 不是小生诋毁的, 人人都那么说,小生不过实在痛心郭夫子与这等品性人家为伍,唯恐污了无涯先生的清名,这才好言相劝。”
叶娉猜不透温御的心思,这位郡王爷出尔反尔,说好的对她的所作所为不再理会,没想到突然又横插一手。
再者了,这些京畿民事,不应是宋大人的管辖吗?温御应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这样越俎代庖所为哪般,不为是专门针对她的吧?
她眼眸微起,朝常家大门处瞄了一眼。
横花格的倒挂楣子下,一身锦衣的男子笔直如门柱。深紫的锦衣,襕边袖边皆绣着连云纹。金冠束发,神颜冷目,恰巧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一凛,立马垂着眼皮。
这位郡王爷,不管名声有多令人胆寒,为人有多不近人情,单论长相还真是无人能及。方才那个眼神沉深如海,她无法看透。
正心思纷杂间,听到温御又问了一句何人报官。
梁夫子惊得一身冷汗,他方才太过急切,真是大意了。赶忙将自己的身份来历一一诉清,末了再说状告一事。
温御的声音毫无起伏,道:“你告他人诬陷你打人,若属实,诬陷者依律杖二十。若不属实,以所告者之罪罪之,你可知?”
“小生…小生悉知。”梁夫子感觉后背的冷汗凉透了心,他一再告诉自己,他没有打人,是叶家女诬陷他,他是无辜的。但是他还是莫名觉得恐慌,浑身不由自主抖得厉害。
“如此,所告者报上名来。”
叶娉刚要开口,叶氏就抢先答了话。叶氏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郡王爷真信了梁夫子的话,到时候真要受刑,那就打她好了。
梁夫子暗喜,看情形郡王爷是向着他的。
他就说一个小门户里出来的女子,又那般不知廉耻凶悍无比,再是长得好看也入不了贵人的眼。
“你告叶氏诬陷,证据何在?”
证据?
他四下看去,这才发现除了他和叶家母女三人外,再无其他人。原本有几个他找来的人,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眼下竟是走得干净。
郡王爷的煞神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
叶娉也发现这一点,精神为之一震。人都走光了,半个人证都找不到,她倒要看看这个梁夫子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梁夫子硬着头皮,道:“方才郭夫子与常府大公子都在,郡王爷可请他们出来佐证。”
温御看了一眼身边的带刀侍卫,那侍卫立刻进去传唤。不多会的功夫,郭夫子和常慎言再次出来。
两人被问询后,郭夫子说只看到叶婷倒在地上,至于梁夫子有没有动手他没看到,与常慎言的说辞一致。
他们说的确实是实话。
梁夫子大喜过望,“郡王爷,您也听到了,是这位叶家二姑娘自己倒在地上的,小生并没有打她。”
“就是你打的!”叶娉悲怆道:“郡王爷,他说他有举人功名在身,便能肆意在他人门前贬骂小女。他骂了小女还不够,竟然还动手打了小女的妹妹。他一言一行狂妄卑劣,居然还敢在您面前颠倒黑白,简直是目无王法!”
“到底是谁颠倒黑白!”梁夫子气极,他有没有打人,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
“你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老爷,学得那市井妇人乱嚼舌根的癖好,未经证实便四处败坏他人的名声,对得起你自己的夫子身份吗?你当知名声之重,尤其是对女子而言堪比性命。你这般行事,无异于杀人诛心,你还敢说别人诬陷你?”
梁夫子两眼发黑,他想到了胡夫子的下场。
他不能退缩!
“温大人,小女要告这位梁夫子!”叶娉忽地来了一句,所有人全看了过来。
她挺直着背,小脸悲愤。
“小女要告梁夫子诬蔑小女的名声,他说小女不知廉耻且凶悍,此乃杀人诛心的诬蔑!郭夫子和常大公子皆可为小女作证。”
梁夫子说过这样的话,郭夫子和常慎行都为她作了证。
“郡王爷,小生不服!此女确实不知廉耻且凶悍,何来诬蔑一说?”梁夫子急了,这话是他说的,但他没有说错。
“敢问梁夫子,何为不知廉耻?小女承认心悦郡王爷,也曾大胆当众表明过心迹,请问郭夫子这与节操何干?心悦一人而坦诚相待,当真是羞耻之事吗?世间万物,人皆各有所爱。有人喜花有人爱竹,有人喜美景有人爱书籍。人间有大爱,小女不过是喜欢一人而已,如何能称之为不知廉耻?若人人都似梁夫子这般迂腐,那么我们生而为人当斩断七情六欲,男入寺庙女入庵堂,无情无欲六根清净!”
当日叶娉上玉清书院讨说法时,梁夫子恰好不在。他也是后来听别的夫子转述当日之情形,也将叶娉所说之话逐一记下,研究过攻破之法。
叶娉那日说的是男女之情,今日又上升到一个高度,变成人间真情。梁夫子先前研究过的攻破之法全无用处,憋得一张脸通红。
“至于小女的凶悍之名,更是不知所谓。那日王家四公子当街欲欺辱小女,小女不过是反击而已,竟被人传成这般。梁夫子也是读过书的人,没想到如此欺软怕硬,不敢说王家子孙无用,反倒贬低一个弱女子。依梁夫子所言,是否被人侵犯都不应该反抗?人如此,国是否也如此!他日敌国来犯,如梁夫子这等读书之人是否觉得我们盛朝不应该御敌,而是任人践踏任人鱼肉不成!”
常慎言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叶家大姑娘当真敢讲。
梁夫子心口堵得难受,心却跳得厉害。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反驳这个女子,他想不明白一个女子为什么这么厉害。
巧舌如簧,字字暗藏杀气。
这真的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女子吗?
“温郡王,小女要说的都说完了。若郡王爷断定小女是不知廉耻且凶悍之人,小女愿意受到责罚!”
叶娉说这话的时候,是抱着豁出去的态度。
这位温郡王说好的只要她不闹出人命官司,他一律视而不见。如今他出尔反尔,她也是没有办法。她现在赌的是他的职业操守,一个深谙律法之人,若是不能秉公办案,那么她无话可说,只能自认倒霉。
“郡王爷,此女痴缠于你…”
“梁夫子,个人私事与案情无关,你当郡王是那等公私不分之人吗?”郭夫子说。
叶娉心下感激,这个人情她记下了。
温御还是冷漠不近人情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依然没有什么起伏和温度,他睨着梁夫子,道:“若你并无证据证明叶氏确实不知廉耻且凶悍,则诬蔑之罪属实。”
这个叶氏,指的是叶娉。
梁夫子全身冰凉,抖个不停。
他不能担下这个名声!
“郡王爷,小生也是听别人说的…”
“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亏你还是一个夫子!”这话是常慎言说的。常慎言不喜叶娉不假,但他是个正真之人,从来都是就事论事。
梁夫子不甘,继续喊道:“郡王爷,此女痴缠您,您真不生气吗?您是何等身份,她又是什么出身,她这般行径,难道不是不知廉耻吗?”
温御垂眸,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叶娉磨了磨牙,双手不自觉握成拳。
“郡王爷,小女只是心悦一人而已。怪只怪那日桃花开得正艳,花了小女的眼,迷了小女的心,才让小女不顾一切地表明心迹。如果喜欢一个人也是罪,那小女确实罪无可赦。这样的罪,小女认了。但是这样的罪无关他人,无关是非对错,仅是小女与郡王爷之间的事。郡王爷要打要罚,小女都受着,绝无半句怨言。”
郭夫子眼睛抽了抽,将脸别到一边。
常慎言皱着眉,表情痛苦。
叶娉背过人,挑衅地朝梁夫子挥了挥拳头。
梁夫子瞪大眼,大喊,“郡王爷,她…她…”
她什么呢?
所有人看到的只是一个娇弱的姑娘家,低着头凄美无助的样子。
威胁人?
根本不存在。
梁夫子心头大乱,“郡王爷…”
“若无其它证据,则罪名属实。”
温御的一句话,结束了这场闹剧。
梁夫子被人拖着送去衙门,等待他的将是杖责之刑。
叶娉紧绷的神经一松,心道或许是自己想复杂了。温御所指的视而不见,可能单纯的是指对她这个人视而不见。他仅仅是对事不对人,若是她真干了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以这位温郡王的铁腕手段,肯定不会姑息。
所以自己以后行事,还是要小心再小心,莫要被人拿住了把柄。
她很想过去道一声谢,又觉得对方并不需要。
这时常府的门又开了,出来的是杜氏和兰氏妯娌俩。妯娌俩在门外听了好长一会,此时看向叶娉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不同。
“叶夫人,不如将叶二姑娘先扶回常府,让大夫诊个脉。”
叶氏有些心动,又觉得没脸。她来常家是来做客的,哪里知道会生出这样的事端。出了这样的事,不知道常家人怎么看她们,她怎么还有脸去打扰别人。
叶娉悄悄用指头点了妹妹一下,叶婷这才悠悠转醒。
“母亲,大姐,我这是怎么了?”
“你方才晕倒了。”
“我…我真是太没用了。明明我一身的力气,可我的身子却不争气。”
“好了,没事了,那个打你的梁夫子已被送至官府了。”叶娉拉着她的手安抚,又对杜氏和兰氏道:“今日真是给贵府添麻烦了,眼下我妹妹已醒,我们还是赶紧回家为好。”
她这么说了,杜氏和兰氏自然也不会强留。
妯娌俩安排人将母女三人送上马车,待到叶家的马车走远,兰氏拿着帕子扇了扇,笑道:“娉娘那张嘴,我听了都恨不得为她叫好。
大门处,早已没有温御等人的身影。
杜氏久久不语,等到俩人进了府,入了垂花门,她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母亲说的对,越是不可能的事,或许越会成真。”
……
梁夫子行完刑后,被人抬了回去。
他自知颜面尽失,恐怕书院的差事是保不住了。事到如今,他既后悔又痛恨。后悔自己不应该一时鬼迷心窍,痛恨叶家人断了他的前程。
煎熬着在床上趴了三天,他强撑着身子下床。
一番掩人耳目的装扮过后,他被书童扶着出了门。一路再三瞻前顾后,确保无人跟着这才拐进了一家茶楼。递了几个铜板给茶楼的小二,耳语几句后,小二将他领到二楼的一间雅室。
雅室里,早有人等候。
“大姑娘,你可要为小生做主!”
温如玉气得差点拍桌子,这个没用的东西还敢让她做主!
“你好好养身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她身边的丫头有眼色地将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一看到银票上的面额,梁夫子眼睛都亮了,这可是三百两,他当一辈子夫子也赚不到的数目。
但人之贪心,从来都是不足。
“大姑娘,小生做这些都是出于大义。郭夫子迷途不知返,叶家女厚颜无耻,实在是令人痛心。可惜郡王爷听信小人谗言,定了小生的罪。小生如今名声尽毁,已无颜在京中立足。小生一人荣辱是小,但礼义大道是大。可怜家中老人受到牵连,还不知明日去往何方…”
温如玉朝那丫头使了一个眼色,那丫头又放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四百两!
尽够了。
“原本我明年还要下场搏一搏前程,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我的前程已断,再无出仕的可能。我深感愧疚,对不住梁家的列祖列宗…”
温如玉还是一脸的同情,实则指甲都快掐断了。
那丫头又放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狠狠瞪了梁夫子一眼,眼睛都快瞪出血了。
“我知道这事你受了委屈,如今京中传言颇多,你出去避避风声也好。待日后有时机,你再回来也不迟。”温如玉还是一副通情达理的端庄样,心里却是将梁夫子骂得狗血淋头。
梁夫子低声应了,收了银票又表了忠心,这才告辞。
他一走,温如玉就摔碎了一个茶杯。
没用的东西,事情没办成,还讹了她五百两银子。还有叶娉那个贱人,居然次次都坏她的好事。
她脸色阴晴不定地坐了好大一会儿,平复之后才离开。
一出茶楼的门,她被倚在门外的人吓了一大跳。
“叶娉!”
“温如玉。”
叶娉在笑,笑不及眼底。
原以为是王家人捣鬼,没想到是这位国公府的大姑娘。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毕竟原主一家在书中的结局,都是拜温所玉所赐。
新仇旧恨,都要算!
“想不到温大小姐口味真重,前有王家的软骨头,后有梁夫子那样的败类。恕我直言,你的眼光可真差,相好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差劲。”
“你…你胡说什么!”温如玉左看右看,生怕被人听了去。
叶娉啧啧两声,“我可是亲眼看到的,刚才梁夫子就是从你待的那个雅间出来的。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承认,因为你可是人人称赞的国公府大姑娘。谁见了你不赞一声端庄大方知书达理,纵然我说出去也没有几个人会信。”
温如玉深吸几口气,这个贱人倒是说对了,不管有人给她泼什么脏水,世人都不会相信。
忽然,她看到隔壁酒楼出来的两个男子,心中狂喜。
这是一个好机会!
“娉娘,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名声?不管那些事是真是假,你的名声都坏了。你百般纠缠我二哥,你难道不知我二哥有多厌烦你吗?你好歹是个姑娘家,当真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吗?”
“我是缠着你二哥没错,可你二哥说什么了吗?你说他厌烦我,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说,一直纵容我缠着他,你说这是为何?”
“我二哥不会娶你的,你少做梦了!”温如玉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是极为愤怒的样子。
叶娉心下一动,眼底划过一抹精光。
“我是喜欢做梦,梦里什么都有。有一天我还做梦我和郡王爷在一起,他说过几日就会娶我过门,到时候你还得叫我一声二嫂。”
“你…简直是不知羞,痴心妄想!”
“想想而已,又没有犯盛朝的哪条律法,你能耐我何!”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二哥那样的出身相貌,怎么可能娶你!你怎么能这么没羞没臊,若是被我二哥听到了,可如何是好?”
“他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叶娉笑意加深,却没有回头。
她转而压低声音,“温如玉,你斗不过我的!”
说完,她掩面哭着跑开。也不知是真的那么巧,还是她故意的,刚好和温御与宋进元二人撞了一个正面。
“郡王爷,小女…小女没有答应,你放心小女不会答应她的。他们国公府的人盼着郡王不好,怕郡王挡了温大公子的路,盖了温大公子的风头…他们怂恿小女蛊惑郡王,坏了郡王的好姻缘,小女…小女没想到自己的一片痴心,竟然被他们利用了!”
温如玉闻言,险些晕过去。
叶娉!
你这个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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