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廉和叶正几乎是小跑着回来的, 学堂离家不远,消息也传得快。他们一听到赐婚的消息就再也坐不住,尤其是叶正。
郭夫子见状, 先是向他们道喜,然后准许他们今日早些放学。
叶正人小, 腿又短,跑得却是不慢。快到家门口时, 他居然一下子跑到了叶廉前面, 举着胖手拍门。
“娘, 娘,我们回来了!”
叶氏听到声音,赶紧让二福去开门。
门外还未散去的围观之人见叶家的门开了, 有人笑着道喜, 有人说着吉祥话。二福应付着,等两位公子进去后就将门关上。
这几日巷子里的邻居见到他们都绕着走, 恨不得离他们越远越好。眼下他们家大姑娘被赐婚,这些人又变了一副嘴脸。
“娘,大姐要当郡王妃了吗?”叶廉一进门就问。
叶氏脸上还有泪痕,却是在笑。
“对啊, 你大姐以后就是贵人了, 你爹也不会有事的。”
叶廉长长松了一口气, 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他要快快长大, 现在大姐护着他们,他长大以后也要护着大姐和家人。
叶正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啊转,在看到自家大姐和祖母从屋子里出来后, 兴高采烈地跑到叶娉身边。
“大姐, 恭喜恭喜。”
小小的人儿, 学着大人的模样作着揖。
叶娉被逗乐了,蹲下去与他平视。
“谢谢叶小公子。”
“不用谢,是大姐有福气。”
一路上,他可没少听人说,说他大姐有福气,说他们叶家走运。
“对啊,你大姐我就是有福气。”叶娉笑道抱起自己的小弟,故意在脸上蹭,“来,让我家小四也沾沾大姐的福气,以后三元及第骑马游街。”
三喜鬼使神差般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发现姑娘的衣服似乎又紧了一些,暗道大姑娘的福气又大了许多,以后做新衣时那地方要再放宽一些。
叶娉和叶正姐弟俩闹成一团,一个故意逗弄,一个扭着小身体躲来躲去,院子里回荡着叶正“咯咯”的笑声。
玩得累了,叶正索性赖在叶娉身上。
“大姐,郡王是老头吗?”
显然小人儿以前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以为温御是和赵大人一样的老头。
这个问题,还真把叶娉问住了。温御重生之前,到底多大她还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位温郡王的年纪不小。
“郡王不老。”
至少现在不老。
叶正小大人似的拍着心口,“那我就放心了。”
这话引得叶娉大笑,又和他闹成一团。
叶家愁云散去,一片欢声笑语。
另一边的温国公府在温夫人还未归家时,就已经得到了陛下赐婚的消息。这个消息无异于突如其来的震荡,震荡过后人心狼藉。
温夫人一入府,就去了温老夫人的院子。
还未进院,已能感知气氛的不对。
温老夫人沉着一张脸,下人们大气不敢出。她的下首,坐着脸色有些扭曲的温如玉,祖孙二人皆是同样的目光不虞。
“祖母,叶娉绝不能嫁给二哥,她那样的出身和品性,配不上二哥!”
“这是陛下赐婚!”
“二哥若是不愿意,陛下会收回旨意的。”温如玉无法忍受叶娉成为自己的二嫂,一想到那个贱人猖狂的样子,她简直要疯了。
温夫人推门进去,不赞同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玉姐儿,那可是陛下赐婚,莫说是你祖母,便是你父亲出面,也无法让陛下收回旨意。娉娘此前确有许多言行不当之处,日后她嫁进温家,自有你祖母教导,想来一定会有所改变。”
温老夫人一听这话,深以为然。
圣旨不可违。
但她是御哥儿的祖母,孙媳不知事,管教便是。
这些年来,还是大儿媳妇最为善解人意,也最为妥贴。她脸色好看了许多,招呼大儿媳妇坐到自己身边。
“你就是太心善了,事事都想着他人。”
“母亲懂我,自是知我心意。我原本还操心那孩子姻缘不顺,今日还多事上门给她说亲。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造化,或许和我们温家确实有缘。”
温老夫人冷哼一声,“日后她进了门,你既是她的姨母又是她的大伯娘,她若是不敬你,那便是猪狗不如。”
“媳妇也不是图她念好,只是看在她母亲同我曾是姐妹的份上,不忍她误入歧途一错再错。如今陛下赐婚,想来也是怜她一片痴情,我也盼着她和御哥儿以后能好好过日子。”
温老夫人又是一声冷哼,陛下说是疼爱御哥儿,依她看这哪里是疼爱,分明是憎恶至极,若不然也不会指这么一门婚。
天家龃龉,谁也看不清。
“她进门后,你替我好好管教她,免得她给我们温家丢脸。”
“媳妇省得。”温夫人孝顺应下,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皱眉,“媳妇只怕到时候管得多了,那孩子不服教,闹得御哥儿难做。”
“她不敢不服教!当我老婆子是死的吗?你尽管教,她若是敢顶撞你,我替你做主。我就不信,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贱皮子,还能翻天不成!”
温夫人还皱着眉,瞧着面色有些勉强。
这时有下人进来禀报,说是国公爷刚才出府了。
温老夫人面色一变,眼底尽是厌烦。
“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阴魂不散。”
……
聚亁宫内,宫灯如炽。
景庆帝稳坐龙椅,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温国公。这些年温国公很少参与朝中诸事,单独觐见天子的次数很少。
犹记得很多年前,安和长公主还在宫中未嫁,那时候他们倒是能时常见到。彼时他不过是个稚子,最信任亲近的人是自己皇姐。除皇姐之外,他最亲近的便是这位被他称作温大哥的人。
温国公深夜进宫,是为了赐婚一事。
“陛下,那位叶氏实在是不恭不淑,赐婚一事臣以为不妥。”
“圣旨已下,不可撤回。”
这个道理,三岁小儿都知。
温国公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御儿是陛下亲手养大,堪比亲子。臣以为陛下一心为御儿,必会为他挑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嫡女。那位叶氏出身低微,臣实在想不通陛下为何会将她指婚给御儿。”
景庆帝取出一物,递过来。
温国公接过一看,上面竟是长公主的字迹。上书:唯愿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采菊东蓠下,不问贫与贱。高山共流水,坐看云起落。三生石为基,或有来生缘。
他拿着纸的手开始发颤,清俊深沉的且上尽是悲痛。
长公主那样的人,从不在意身份或是地位。陛下是在告诉他,若是长公主还在,也不会反对这门婚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情绪渐平,问:“陛下,御儿性情孤冷,颇有主见,他若不愿,怕是圣旨也无济于事。”
“温国公以为他不愿?”
“他愿意?”
那样一个出身低,品行不端的女子,御儿怎么可能愿意?
景庆帝没有回答,而是看着温国公。
二十多年了,两人渐行渐远,到现在竟然疏离至此。遥想当年,他还以为这个人和皇姐会永远站在自己身后。
他们会辅佐他,他也会敬重着他们。谁能想到他们一个会另娶他人,另一个会嫁给别人,还去得那么早。
许久,他说:“纵然刚开始不愿,后来也会愿意。”
温国公闻言,身形瞬间萎顿。
这么多年了,陛下对他还是有怨。
半晌,他行礼告退。
将出大殿时,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温大哥。
听到这声温大哥,温国公却不敢回头。有些事已不可追回,孰以孰错更是不再重要。一步错过,步步远离,直到形同陌路。
……
赐婚的第二天,叶庚的案子没有动静,人也没回来。
赐婚的第三天,依旧如此。
叶家人开始坐不住,叶娉决定去探一探风声。她直接去到京吾卫所在的都尉府找宋进元,宋进元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
“恭喜叶姑娘,贺喜叶姑娘。”
“多谢宋大人。”
叶娉自是经得起打趣,无惧他揶揄的目光。
宋进元心下啧啧,便是在昨日,谁能想到叶家会翻身呢?叶大姑娘的父亲还在刑司大牢,她却已被陛下赐婚给了温御。但凡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叶大人必定无事。
至于为何不放人,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客气过后,叶娉直接问他,以前温御还在刑司当差时,最为倚重的人是谁。他告诉叶娉,温御在刑司最得力的属下是钱掌狱。
还是个掌狱。
太好了。
叶娉心下一喜,拿出此前温御送给自己的那块玉佩。
不等她再问,宋进元已是一脸震惊。
“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温郡王给的。”
宋进元倒吸一口气,“你说这是他给你的?”
“是。”
叶娉从宋进元的反应中,隐约明白这玉佩的重要性。此玉佩为重环,一环祥云二环獬豸。刚开始她只当是一块贵重的随身饰品而已,直到她把玩时发现獬豸背上的纹,竟是一个令字。
她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温御那个老天鹅,送玉佩给她的时候多说几句话会死吗?害得她差点以为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佩。
“宋大人,若我用此物求那胡掌狱见我父亲一面,可成?”
宋进元目光复杂,道:“这是温郡王的私令,见令如见郡王,想来胡掌狱不会不从。”
看来温承天那小子早已认定叶大姑娘,怪不得陛下会突然赐婚。
叶娉辞别他之后,直接去了刑司衙门。门外的守卫有两人,其中一人认出了她,自然是十分恭敬地替她进去通传。
不多会的功夫,钱掌狱出来了。
他比叶娉猜想的要年轻一些,三十开外的年纪,既不五大三粗,也不面容凶恶。反倒颇有几分文质彬彬,长相也甚是清秀。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是刑司衙门除温御之外,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此人虽面相不恶,但一双眼却似剐刀。若是没几分定力之人,怕是早已在他的目光中瑟瑟发抖。
叶娉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大方自若地亮出玉佩后,说明来意。
钱掌狱见此玉佩,神情顿时肃穆。
“今夜子时,还请姑娘静候。”
叶娉心知,他这是同意了。
她面色如常,道了一声谢。
将近子时,果真有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停在叶宅门外。除去一位面容模糊的车夫之外,再无其他人。
暗巷幽幽,人静月隐。
她一身黑衣,独自上了马车。那车夫一言不发,只顾驾车。车行如鬼魅,在黑暗中似午夜的幽灵车。
一路向北,直到停在一座宅子前。
不用想,她也知道这是哪里。
有侍卫将她领进去,安排她进了西侧的一间屋子。这屋子不是她那日出来时的书房,而是一间偏厅。
这个时辰,这般情形,桌上居然还有一壶热茶,两碟点心。茶香袅袅,闻着像是极好的雨前龙井。点心亦是十分精致,一碟荷花盏一碟如意酥,是香满轩最出名的两道点心。
看来温御的属下办事倒是颇通人情世故,一应礼数如此周到,无端让她生出自己是来做客,而不是来探监的错觉。
烛火摇曳,暗影重重。
她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阁子中的沙漏。静坐不到半个时辰,门从外面被推开。她下意识回头,正对上父亲那双震惊至极的眼睛。
“娉娘,怎么是你?”
叶庚先前被蒙了眼,然后他感觉自己被人带进一条地道。闻着地道内的腐气,他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一路都在猜他会被带去哪里,蒙布被解开时,他的眼前是一扇门。他以为这扇门一推开或是地狱,没成想要见他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女儿。
叶娉忙过去,扶他坐下。
“父亲,您这几日还好吗?”
叶庚一时没有多想,连忙说自己还好,免得女儿担心。又问起家中诸事,得知家人一切安心,他这才算是放了心。
说到自己被抓一事,他是长吁短叹。
那位做人证的学子,因为同为青州人氏,他平日里多少会照顾一二,没想到他的照顾竟成了那人指证自己的佐证。还有那些书信,有些是真有些是假,假的字迹足可以假乱真,可见背后之人何等处心积虑。
人证物证俱全,他再是喊冤也无人会信。
“娉娘,为父这次怕是…你两个弟弟如今在郭夫子门下,若为父真的出了事,他们的前程怕是也会受到影响。郭夫子为人洒脱,许是不会主动提及,但我们不能因他人之善,而装糊涂。”
你是家中长女,为父不在,家中一切事宜只能靠你。为父想过,一旦定罪,牢狱之灾免不了。到时你做主卖掉宅子,带着你祖母母亲和弟弟妹妹回青州。”
叶娉给他倒了一杯茶,道:“父亲,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
“早就打算为好。”叶庚为官多年,知道这样的案子一旦人证物证俱全,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他被抓几日,既无人审讯也无人过问,他的心情是一日比一日沉重。
若是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还是早做打算。也亏得娉娘走通了门路得以探视,他这才有机会安排一切。
他心头发涩,掩饰般端起面前的茶。茶水才一进口,他就觉得不太对。这才注意那两碟点心,眉头越发皱得厉害。
他心口发沉,端着茶杯的手开始抖。
“娉娘…你打点的那个人是谁?”
“刑司大牢的掌狱钱大人。”
叶庚闻言,茶水溅酒。
那位钱大人在刑司有第一刀之称,听说最是善长给人削筋剔骨,手段极其残忍狠辣。娉娘居然是走了这人的路子,简直是与虎谋皮。
“娉娘,你快回去。”
“父亲…”
“快走,赶紧收拾东西离京,莫再管我。”
叶娉连忙拉住他,“父亲,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我已经定亲了。”
“你说什么?”叶庚心头大震,“你…你定亲了?”
他还在牢里,青娘怎么可能会越过他给女儿定亲。所以答案只有一个,有人拿着他的案子逼她们母女屈服。
他一拳砸在桌上,无力和绝望涌上心头。
“娉娘,亲事退了。什么都不要管,带着家里人赶紧离开永昌城!”
“父亲,亲事不能退。”
“我说能退就能退!”叶庚低吼出声,眼眶泛红。“娉娘,听话。为父不会有事的…你们先走,为父随后就能追上你们。”
叶娉也红了眼眶,摇头。
“你为什么不听话?”叶庚的眼睛里已有了湿气,“若真如此,为父宁愿死在你面前!”
“父亲,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这亲事也确实不能退,因为是陛下赐的婚。”
叶庚正心神俱裂,闻言怔住。
“陛下赐婚?”
叶娉点头,“对,是圣旨。”
叶庚仿佛听到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他出了事,人还在刑司大牢里,他的女儿居然被陛下赐了婚。
他愣愣着任由女儿将自己按坐在凳子上,怔怔在看着女儿给他添满茶水,还将点心往他前面推了推。龙井的清香让他头脑慢慢清晰,越是清晰他的心里就越乱得厉害。
许久,他问:“…赐的是哪户人家?”
“父亲,是温郡王。”
叶庚又愣往了。
他看着面前的女儿,女儿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连在一起他也听得懂,但是他的脑子里却像是一团乱麻。
温郡王?
哪个温郡王?
陛下居然把娉娘指给了温郡王?
这不可能!
他一定是在做梦!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
“父亲,父亲。”
他眼神发懵,一时间像是看不清眼前的女儿。这真是他的女儿吗?他的女儿真的长得这个样子?
“你是娉娘?”
叶娉心一紧,点头,“父亲,我是娉娘。”
“娉娘,为父是不是在做梦?”
“父亲,您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叶庚说着,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很痛。
真的不是做梦。
他目光惊疑,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女儿。他很想相信娉娘,但是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们叶家是什么门第。即使是他没有出事,那也是连公主府的台阶都够不着,何况他如今身在囹圄。
所以娉娘的病是不是严重了?
这才发了癔症,生出这等妄想。
“娉娘,你听爹的话,先回去。”
叶娉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不好的感觉,心不由沉了沉。难道父亲是不满意这门亲事?完全没道理啊。
“爹。”
“快走!”
叶庚的眼睛已经红得吓人,他忽地站起来,扯着女儿胳膊就往外拉。一打开门,看到外面的那个人,顿时呆若木鸡。
夜色中,一男子屹立院中。
锦衣墨发,一身风尘亦不掩其光华。
正是温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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