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多少年了,这些记者还是学不会聪明。
明知道这位最讨厌这样的采访,还是十年如一日地向他问着同样的问题。
颁奖典礼的会场刚被一阵阵虚伪夹杂着真诚的掌声冲洗,此时正萦绕着让人心烦意乱的高跟鞋皮鞋离场踩踏声,离场的人心里云海翻腾,脸上却还洋溢着得体的微笑,对着镜头说些谦虚又真诚的话。
会场的一角,沅嘉措抱着手独自站在墙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被他毫不怜惜地压在头骨和墙壁之间,身体靠在冰冷的瓷砖上,凭借皮肤传来的丝丝凉意清扫困意,眼神平静地盯着聚光灯下被一群记者围住的那个人。
会场有些吵闹,沅嘉措听不清那边的声音,却能清晰地看见那人的面容,看清他今日的装束,看清他现在的表情。
他今天的发型很好看,大部分头发往后梳,用发蜡固定,只在额前留有几撮碎发,长度超过了眉毛,也不知道扎不扎眼,碎发稀疏,可以将藏在后面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眼神里透着些许不耐烦,嘴角却一直维持着礼貌的弧度,面色清冷地看着眼前的记者们。
仿佛是一头狮子面对着一群毒蛇,毒蛇想要在狮子身上得到点什么却不敢暴露出过于明显的意图,而狮子明明可以伸出利爪钳制毒蛇却又不得不顾及对方的毒牙,双方制衡,什么也没办法发生,无趣得很。
“一年没见,小狮子脾气见长啊,在镜头前臭脸摆的越来越明显了。”沅嘉措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还没回过神来,眼前突然被一张人脸挡住了视线,那个聚光灯下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消失,沅嘉措下意思偏了偏头,试图再看两眼。
叶叶跟着沅嘉措的动作挪了一步,又挡住了他的视线,“哥!别看了!”
沅嘉措这才收回思绪,垂眼看向自己的小助理,“怎么了?”
“刚才严导到处找你呢,他说你跟他约好了颁奖典礼结束一起去吃宵夜的,你又没带手机,我找你好半天。”
“哦,我没忘,等我看完——”
“等不及了!”叶叶打断他,“等什么等!大家都走了,你还留在这看他采访干什么,又听不见,怎么今年他刚好也提名了这个奖项,真烦,他怎么总是跟你作对。”
叶叶,姓叶名叶,一个给沅嘉措当了七年助理的小男生,从当助理的第一年他就发现,沅嘉措对舞台上那位,不一般。
他哥只要遇上能跟那位碰面的机会,一定会想办法拖延时间多瞧两眼,但是巧合遇到了又要急急忙忙避开,问看什么就说自己喜欢看帅哥,问躲什么就说帅哥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回答得很是敷衍。做了沅嘉措这么多年的助理,两人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一点,愤愤不平下难免对这位老跟他哥作对的人产生了敌意。
“汉锦奖五年才评一次,上次你评男配他也来,这次评男主他也来,还有平时那些活动,代言,剧本,剧播时间老撞上就不说了,连上个电影也能打起来,难怪粉丝都觉得你俩一定恨死对方,不然怎么老这样你死我活的。”
沅嘉措在叶叶脸上轻拍了两下,笑眯眯道:“小叶叶,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还好这里没别人,不然明天你哥我又得在热搜上挂一天,某男星因不满汉锦奖评审结果在会场辱骂前队友,啧啧啧,想想就刺激。”
叶叶不满地“切”了一声,“知道了,反正这没别人,我们快走吧,别看了,严导等着呢。”
沅嘉措没来得及多加反抗就被生拉硬拽地从后门带出了会场,压着肩膀上了保姆车。
会场里,小舞台前人满为患,穿着各种款式工作服的记者拼命往前挤,只为将那个挂着自家logo的话筒再靠近中间一点,男声女声嘈杂不断,活像一群大爷大妈在抢夺菜市场最后一块特价牛肉。
马力充足的空调在这小小一片区域也失去了作用,豆大的汗珠从他们额边滚落,池怀站在他们面前,看似气定神游,实则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转身就走的冲动,屏息尽量不去接触空气中汗水夹着各式各样香水化妆品的奇异味道,可这群记者完全没意识到,一个劲地往他跟前凑。
啧,多少年了,这些记者还是学不会聪明。
“池怀,请问你这次拿到了汉锦奖最佳男主角后,有什么感想吗?”
“你是八年前就开始接触演戏了,这么多年来接触了不少的著名导演和优秀演员,请问你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吗?”
“请问你要对一直支持你的粉丝说些什么吗?”
“池怀,请问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比如接戏的方向和类型,请问可以跟我们透露一下吗?”
池怀单手握住几个话筒,另一只手在身后握拳,低头看着底下满心想下班却不得不工作的记者们,幅度很小地皱了一下眉。
心底忽然浮起一阵悲凉,他们是打工人,他也是,他们不想采访,他也不想被采访,狮子和毒蛇无法和平共处,也无法大动干戈,他有在乎的东西,所以忌惮舆论,他们也有在乎的东西,所以受制金钱,谁比谁可怜还真不好说。
“非常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家人和朋友,也非常感谢这次的评委老师以及我的粉丝们,能拿到这次的奖项我感到非常荣幸,以后我也会更加努力,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争取能拿出更加出色的作品。”
万年不变的问题,万年不变的回答,记者们都已经习惯,讪笑两声,拿出全部职业素养继续没有灵魂的采访。
“池怀,跟你一起提名这个这个奖项的还有前harlotte成员,也就是你的前队友沅嘉措,可惜他并未获得这次的奖项,对此你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
记者话音刚落,池怀的脸色瞬间冷了几度,他看了那记者一眼,将目光放到人群后面的一个角落上,这才发现,刚才靠在那的人,已经走了。
开始没耐心了吗?往年无论什么颁奖典礼,不都是看完采访等他走进了才离开的吗?七年,终于放弃了?
池怀沉默了几秒,无视镜头后挥手示意他装作没听见的经纪人,抬眼对着镜头玩味地笑了一下,缓缓开口:“师兄是天生的演技派,不在乎我们这些俗气的虚名,这个奖项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这朵花他也无所谓。”说着,池怀对着眼前巨大的摄像机一挑眉,略带深意的眼神仿佛在透过摄像机看向谁。
采访时间结束,池怀挥开手,旁边的保镖闻讯上前,隔开了他和一众记者,护着他往外走,经纪人杨雯迅速走到他旁边,毫不客气地训斥了他一顿,池怀早已习惯,连一丝眼神都没给她,接过保镖递来的耳机戴上,将她的声音隔绝在了歌声之外。
causei’kesheadhurt~~
wishyouwereheretokeitbetter~~
it’snotthesawhenyou’reawayfroe~~
深夜两点,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沅嘉措和严导肩并肩从饭店出来,身上还是刚才参加颁奖典礼的那套西服,严导喝了不少酒,手掌不知轻重地拍在沅嘉措背上,“多谢你啊嘉措,这次我是真的阴沟里翻船,差点开了天窗,合同我明天找你经纪人说,你能来我这综艺就行!”
沅嘉措酒量奇差,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虽然只喝了一点,却已经脚步轻浮,险些被严导一巴掌从人行道拍到到马路上,站稳身形后马上道:“哪能啊,这些年还是多靠严导的栽培才有我今天,左右我刚好有档期,本想着休假去旅游的,去综艺就当是旅游了,都一样。”
今日这顿饭的起由是严导筹办了很久的一档综艺近期要开机了,结果一个常驻嘉宾突然拍戏摔断了腿,现下缺了一个人,严导左思右想,干脆趁着这次颁奖典礼直接去找了沅嘉措。
沅嘉措这些年跟他交情不错,合作过很多次,一顿宵夜的功夫,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站在路边又聊了几句,沅嘉措招呼跟在后面的保镖将严导扶上了他自己的车,站在路灯下目送着严导的车尾灯消失在大厦广告牌的拐角处,沅嘉措定睛看着那广告牌,是池怀,又是池怀,他摸了摸口袋,突然很想来一支烟。
当下清明,北下的寒气被我国辽阔的幅员绊住了脚步,倒春寒也没倒到南方,泽安市的天气燥热得仿佛正在盛夏。
沅嘉措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按捺住抽烟的冲动,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维持了一天完美状态的西装外套被他残暴地揉拧成一团拎在手上,不知是今天天气过于燥热,还是今天的池怀摄入量充足,他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发烫,甚至想脱了衣服沿着马路跑几公里。
叶叶将车开到他面前,沅嘉措拉开车门跳了上去,急忙拧开一瓶冰水,猛地灌了大半瓶,剩下的往头上一浇,冰冷的液体顺着喉管抵达胃部,身体的燥热终于被压下去了几分。
“不回我那了,麻烦,去公司吧,明天严导要来签合同。”沅嘉措吩咐道,随手将空了的矿泉水瓶捏扁,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叶叶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上半躺着的人,有些担心道:“好的,哥你喝了多少,要不要我去给你买点醒酒的。”
“不用,公司有,你送我到车库就行,一会自己开车回去吧,明天给我带份你家楼下的包子,就那的最好吃。”
“……行。”
保姆车在车库停下,叶叶将沅嘉措的手机塞回他手里,看着他进了电梯才离开。
深夜的公司漆黑一片,沅嘉措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进门就将空调调到最低,玄关的灯亮了起来,照亮了一方寸的地。
他将领带皮带全都解下,随手扔在了地上,赤脚走向冰箱,又拿出了一瓶冰水。
没开灯的房间仅靠玄关的一盏小灯照亮,沅嘉措躺在沙发上,拧开瓶盖,将水全倒在了身上。
冰冷的液体浸湿衬衫,粘腻地贴在他的胸口,沅嘉措摸出自己的手机,黑暗中高亮的屏幕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但他没有理会,轻车熟路地点进微博,打开热搜,轻点了一下热一上那个熟悉的名字。
池怀获得汉锦奖最佳男主角
沅嘉措没有关弹幕,一边看着粉丝的夸奖一边看今晚那段没看完的采访视频。
这次是高清且有声版。
【恭喜小池爷!】
【小池爷实至名归!】
【就没在采访的时候见过池爷好脸色,不过还是帅啊!】
【老公今天好拽好帅啊啊啊!】
沅嘉措轻扯嘴角,笑了声,“确实帅。”
底下的进度条就快要到尽头了,沅嘉措正要以为这次的采访圆满结束了,正要放下手机,耳边里却突然传来了自己的名字。
“池怀,跟你一起提名这个这个奖项的还有前harlotte成员,也就是您的前队友沅嘉措,可惜他并未获得这次的奖项,对此你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
这个问题一出,弹幕风向骤变。
【有病?提这个问题的记者你有事儿吗?】
【记者你没事吧?】
【没到年尾就冲业绩?】
【??我死去的cp突然攻击我?】
【能别提那个人吗。。。】
满屏的问号遮住了池怀的脸,沅嘉措没什么表情地关掉弹幕,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分毫。
没了弹幕的屏幕清静不少,画面中原本脸色清冷的人闻言对着镜头扯了一下嘴角,沅嘉措认得这个笑,池怀打游戏时遇到很垃圾的队友,赢了之后就会这样笑一下,末了再补一句“菜逼”,不是什么友好的表情,这是嘲讽。
笑意过后,懒散的嗓音从手机播放器中传出,“师兄是天生的演技派,不在乎我们这些俗气的虚名,这个奖项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这朵花也无所谓。”
沅嘉措心头一颤,几乎连呼吸都要忘了。
画面最后定格在了池怀那个不屑的挑眉中,眼神从镜头直直地望向沅嘉措,他知道沅嘉措会看这个采访,不管是无意中看见还是他自己特意去看,池怀都知道他一定会看到,所以他是故意的,明明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却偏偏回答了。
这不是说给记者听的,是说给沅嘉措听的。
视频播放到结尾,系统自动播放下一个视频,屏幕里还是池怀,沅嘉措手一松,手机掉到了地毯上,面朝下,看不见画面,声音却还在继续播放。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池怀说他是天生的演技派了,上一次是在海边,池怀在落日中想要吻他,被他一把推开。
在池怀不解地眼神中,沅嘉措面无表情道:“小池,炒cp这件事你不要太认真了。”
池怀看着他没说话,沅嘉措暗中捏了自己一把,继续面无表情道:“我只是逢场作戏。”
两人起了争执,最后的最后,池怀扔下一句话。
“师兄果然是天生的演技派,演技真好,职业操守也真好。”
这是七年前。
七年前的记忆和今日的重叠,两瓶冰水都没压下去的燥热带着酒精传遍全身,地上的手机不断传出池怀的声音,环绕在幽暗的房间,仿佛一道加强版兴奋剂,从每一个毛孔渗入他的血液,沅嘉措慢悠悠地站起来,走进了浴室。
七年的时间可以令全身的细胞全部更换一遍,可每换一点,沅嘉措就会不厌其烦地给它们重新植入有关池怀的记忆。执念是最毒的瘾药,沅嘉措并不打算把它戒了,他甚至以此为乐,以此为命。
花洒的冷水再无法令他冷静,被水声隔绝的声音此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沅嘉措重喘了两声,放弃清醒,闭上眼睛双手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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