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队日夜奋战, 一丝也不敢懈怠。
道路从山上开始一点点向山下推进,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五里路,修路队队员们一个个主动加班, 延长工作时间, 恨不得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起来。
越是看得到希望,心情愈加迫切。
陶南风将茅草房修建工作交给胡焕新,反正制土砖、压茅草的技术他都娴熟, 自己则和萧爱云一起继续加入到修路队工作中去。
虽说当了基建科科长, 但陶南风更爱在施工现场工作。
摸得到、碰得着, 每一锄头都能锄出一方土;每一铁锤都能凿出一块石, 看着道路在眼前一点点成型, 这种感觉——真的很棒!
直到这一刻, 陶南风才真正理解父亲为什么总不在家里, 因为他也对这种感觉着迷吧?
小时候父亲忙于工作, 幼小的自己与继母、陶悠朝夕相处,那个时候自己觉得被排挤, 对父亲生出一丝怨气。可是现在,相隔千里、书信相联,心中的那一点点怨气消散于无形。
夜里,煤油灯下, 陶南风会给父亲写信。
“您送来的《山地建筑施工手册》非常实用, 我照着设计图改良了一下, 现在茅草屋顶不会再被风刮走,也不会漏雨, 很有些野趣,附图于后。”
父亲回信:“小图已转给此书作者秦为清,你秦叔叔听闻此书对你有用, 心中颇为欣慰。待此书修订之时会将小图补充进去。”
陶南风:“道路设计不如建筑设计复杂,但考虑的问题一样不少。山路多曲线,如何适应地形、避让障碍,路线圆滑、顺畅、美观,每一样都得动脑筋。”
陶教授:“寄来《道路设计规范》两本,望认真学习。基建科科长责任重大,需用心、尽力、尽责。”
陶南风:“今年太忙,不知道家中一切可好?如果能够在下雪之前通路、通车,或许能抽出时间回家过年。”
陶教授:“家中一切正常,我依然经常出差。一年半没有见到吾儿南风,甚是想念,盼农场道路早日通车,我在家等你归来。”
看到父亲那一句“吾儿南风……甚是想念,等你归来”,陶南风的思亲之情涌上心头,对着信纸怔怔发呆。
印象中父亲总是冷着脸,嘴角微微向下,显得十分严肃。只有当继母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陶悠拉着他衣袖撒娇时,才会无奈地笑一笑。
每当这个时候,陶南风就会躲得远远的。
仿佛父亲、继母、陶悠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只是个借住的客人。
与陶悠换了工作安排,陶南风来到艰苦农场、陶悠去了清闲的图书馆,而这一切都是趁着父亲外出时继母擅自做出的决定。
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陶南风不再吝惜言语,将那份深藏于心底的爱与想念通过文字表达出来。
——父亲是爱自己的。
感受到这一点,陶南风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虽然母亲已不在人间,但自己与父亲的血缘牵绊却依然深刻。
想到这里,陶南风走到宿舍堆放行李的地方,打开暗红色藤箱,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翻找着什么。
“找什么呀?我帮你掌灯。”萧爱云举着煤油着灯走过来,豆大的灯光映照之下,藤箱深处有一点翠色闪过。
陶南风赶紧将玉扣收入手掌之中,应了一声,合上藤箱。
触手温润,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一点念想。虽说戴着它会做恶梦,但每一个梦都在为陶南风提供助力。
第一个梦,提醒她茅草房会垮塌;
第二个梦,让她力大无穷;
第三个梦,送给她挖洞技能。
只是在第三个梦之后,因为在末世停留时间长让她有了心理阴影,这才将玉扣解下藏在藤箱之中。
现在……
陶南风再没有半分犹豫,悄悄将玉扣红绳展开,再一次挂在颈脖之上。心中有爱,何惧末世?
这一晚,梦境如期而至。
陶南风发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世界,左右观察之后长吁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末世。
四下里一片白茫茫,只看到一本金光灿灿的书浮在空中。
走近一看,封面上有十个黑乎乎的大字《穿书七零之我才是主角》。
穿书、七零、我是女主?这莫名其妙的文名让陶南风一头雾水。慢慢走近,无风自动,书页开始缓缓翻动。
“陶悠第一次见到陶南风,她穿着一条淡绿色泡泡袖连衣裙,裙角绣着一只小黄鸡的,漂亮得就像百货商店玻璃橱窗里的洋娃娃。
那个时候陶悠想,这一切……都可以是我的。
大学教授陶守信,儒雅、有礼、温和、尊重人,见到陶悠时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在她掌心放上一颗糖,微笑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那个时候陶悠就在想,这才是我想要的爸爸!
不是那个一下班就喝酒吹牛的爸爸,不是那个一喝酒就发疯的爸爸,不是那个穿着满身机油味工装服的爸爸,也不是那个只知道扯着自己辫子骂赔钱货的爸爸。
终于,牵着母亲的手走进江城建筑大学教授楼,陶悠心里想: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会比那个娇气的陶南风更爱爸爸、更懂事、更招人喜欢,我……才是陶家的主角!”
陶悠、陶南风、陶守信!
这竟然是一本书?我与家人的名字竟然出现在一本书里?
一阵金光闪耀,陶南风眼前一花,整个人陡然被抛出这个白茫茫的世界。
窗外晨曦微露,天亮了。
一整天,陶南风都有些心事重重,在修路队干活显得魂不守舍。萧爱云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陶南风抬眸看向萧爱云:“我们有没有可能生活在一本书里?”
萧爱云愣了一下,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太虚幻境?你是读红楼梦读糊涂了吧?似梦非梦,似真似幻。”
萧爱云的笑声清脆,引来修路队队员的注目:“笑什么呢,萧知青,说来也让我们开心开心。”
萧爱云白了他们一眼,“嘁!”了一声。
修路队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挑的挑土、挖的挖泥,热火朝天中,有人领头唱起了劳动号子。
“太阳出来么,墩啊墩
小半边呀,火呀火火
挑起那黄土,墩啊墩
上山坡呀,火呀火火”
(改编自:湖北大冶方言民歌《打硪歌》)
朴实的语言、简单的音律、嘹亮的歌声,给了陶南风一份真实感。
不管是不是生活在一本书里,至少眼前这个尘土漫天的热闹工地、认真劳动的人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或许,这只是梦境的另一种提醒,告诉她要小心陶悠,她充满野心,觊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明明她本姓王,却还妄想成为陶家的主角呢。
我和父亲,都不是傻瓜,我们……只是善良。
想到这里,陶南风微微一笑,撸起袖子,挑起一担黄泥,腰部微微发力,稳稳迈开步伐,加入到挑土的队伍之中。
泥尘飞扬,简单而重复的体力劳动让她的思想渐渐变得轻松,熟悉的暖流让全身上下充满力量感。因为五音不全,陶南风不敢扯开嗓子唱歌,只能悄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昂首走在这条渐渐平整的道路上。
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劳动,晚上做梦,书中故事一点点清晰起来。
1975年1月,寒气逼人。
当通往曲屏镇的道路最后一米铺成,与镇上马路相连时,所有修路队队员都扔开工具、帽子、外套……疯了一样欢呼起来。
“修通了!”
“我们的马路修好了!”
“秀峰山的路修通了——”
第一辆汽车披红挂彩开进秀峰山农场,停在场部空地,那长长的喇叭声引来所有农场职工的围观。
“我们秀峰山终于能通汽车了!”
“以后邮递员直接开车上来,天天都能收信、寄信。”
“我们的玉米可以用车拖下山,多方便!”
“再也不怕大雪封山了——”
是啊,再也不怕大雪封山,过年可以回家了。
陶南风站在人群之中,听到向北大声宣布:“三天之后,秀峰山与曲屏镇正式通车!”
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响起。
陶南风双手背在身后,脑中闪过自己梦中所见。
陶悠是书中女主,而陶南风却是一名炮灰女配。
在报名上山下乡之后,陶悠察觉母亲意图,当冯清娥故意推她之时顺势摔倒,摔断锁骨。母女俩合演了一出戏,哄着涉世不深的陶南风同意下乡当知青,而陶悠顺理成章留校当了一名图书馆管理员。
命运就从这里开始发生变化。
书中陶南风没有带走母亲留下的玉扣,而是将它放在父亲书房抽屉里。
因为身体柔弱,书中陶南风在农场吃了不少苦头,茅草房垮塌那一天被雨淋湿、受到惊吓,自此缠绵病榻,没有撑过第一个冬天,她死之时还没有满十八岁。
因为陶南风的早亡,陶守信沉默而自责,瞬间老了十岁。陶悠跪在他面前流泪、道歉,但陶守信依然冷漠,搬出宿舍独自居住,五年后溘然而逝。
陶悠很有韧性,当陶守信生病之时用心陪伴、照顾,得到所有人的夸赞与认可。而陶守信的人脉资源、一屋子字画古籍全由陶悠接手。
1977年高考恢复,陶悠顺利考上大学,在校园邂逅乔亚东。乔亚东自责在知青点对陶南风疏于照顾,将一腔情意转移到陶悠身上,两人相爱相知,一起读书、创业,成为九十年代著名的房地产商,自此走上人生巅峰。
她创业的第一桶金,便来自陶守信书房里的那一枚倾城玉扣。
……
由愤怒到平静,陶南风在梦境中渐渐成长。
——是时候返家,看清楚那对母女的嘴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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