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南风一回来, 冯春娥立马感觉家中气氛变了样儿。
陶守信满心满眼只有这个亲生女儿,把陶悠丢在一边不说,面对冯春娥时神情中还多了一份掩饰不住的冷淡。晚上冯春娥想靠近他, 他却转过身以背脊相对, 一个眼风都不给她。
陶悠也感觉父亲变了。
以前面对陶悠撒娇, 陶守信总会宠溺一笑,现在他嘴里喊的是“南风、南风”,从不与她单独相处。更可怕的是……以前陶悠可以随意进出的书房竟然上了锁!
这,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已经开始不信任自己了吗?陶悠彻底地慌了。
可是陶悠不敢当面质问, 她没有这个底气。自己本姓王,十岁才改姓陶, 继父对自己温和、宽厚、宠爱, 这给陶悠一种错觉:继父会永远对自己像父亲一样好。
果然, 亲的就是亲的!别看平时装得挺好,现在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回来,父亲就变了。
陶悠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心中渐渐生出一股妒恨:陶南风这个娇气包, 为什么农场艰苦生活都没有把她折磨死?!
第二天一早起来,冯春娥笑着要为陶南风准备早餐, 却被陶守信冷淡拒绝:“我带南风出去过早。”
江城早餐之丰富,全国闻名。
这里曾经是扬子江的重要码头,码头工人众多,对早餐的要求便是量多、管饱、便宜。因此江城最有名的便是热干面。
提前用油掸过的面条, 根根筋道不粘, 等有客人来时,夹起一筷子面条,加上芝麻酱、萝卜丁、香葱、卤水, 拌一拌便是一碗香气四溢的面条。芝麻酱的香味浓郁,引人食指大动。
拌面,不烫,吃得快;
经油掸过的面条,滑溜爽口;
芝麻酱浓郁、热量高,和面条拌合在一起,非常管饱。早上一大碗热干面吃下来,五、六个小时都不会饿。
1975年还是计划经济,市场管理抓得严,没人敢做小生意,只有国营饭店还在经营早餐。陶守信带着女儿走十几分钟路程,来到经常光顾的早餐店,高声道:“热干面,蛋酒,各两份。”
听到这两样小时候常吃的早餐名,陶南风不由自主地笑了。
蛋酒,讲究的也是一个“快”字。
鸡蛋打散,用滚烫的开水一冲,再加两勺米酒、一勺白糖,便是一份美味的蛋酒。热干面虽好,但是有些干,吃到后来便会觉得噎人。配上一碗蛋酒,甜咸结合,舒爽!
刚坐在简单的小方桌边享受早餐,忽听到一道爽快的声音:“哈!你在这里。”
陶南风听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是陈志路,便起身将他介绍给父亲。这一大早上的,陈志路从江北来到江南,工作态度真是积极。
陡然见到女儿的男性朋友,陶守信下意识地警惕起来。他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快速扫了陈志路一眼,面色严肃:“你和南风在一个地方上山下乡?这次一起回来有什么打算?”
陈志路性情跳脱,但天生怕老师。一见到一身书卷气、板着面孔的陶守信,往日读书景象涌上心头,吓得站得笔直,陪笑道:“是,我们是同一批江城知青,都在秀峰山农场工作,住的宿舍也挨着,挺熟的。这次回来,是想打听一下磷矿开采的流程和注意事项。”
陶守信听他回答得详细、礼貌,面色稍霁:“坐,先吃点东西。”
趁着陶守信起身取蛋酒,陈志路悄悄在陶南风说:“你爸看着好凶……”
陶南风斜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一丝警告。
陈志路缩了缩脖子:“不敢不敢。”
他在心里嘀咕,难怪陶南风不爱说话,在知青点威信那么高,一般人根本不敢和她开玩笑,原来是因为有个当教授的厉害爸爸。
三个人安静地吃早餐,耳边来来往往的食客众多,饭店挤得满满当当。
即使现在国家不允许私人做生意,也抵挡不了江城人喜欢在外面过早的习惯。国营饭店做起早餐生意那是热闹非凡,开票的、煮面的、打调料的服务员各司其责。
“面,还是粉?”
“二两还是三两?要不要辣椒油?”
“葱、香菜、酸豆角自己放……”
这样的氛围之中,陈志路熟练地拌着热干面,感叹道:“这才叫生活!农场别的还好,就是早饭只有稀饭咸菜玉米饼,寡淡得很。”
陶南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陶守信听着却心疼不已:“你们在山上平时吃饭怎么办?能不能吃饱?”
陶南风不爱诉苦,在信里对日常起居一带而过,与父亲聊得最多的便是建筑专业、施工方法,陶守信难得遇到女儿的同伴,便认认真真地打听起细节来。
陈志路是个话多的,有问有答,内容充实到位,一来二去的陶守信对他的印象便好了起来。先前看他个子中等,模样一般,穿着件军大衣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陶守信还有些不满意,现在却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算,至少口齿伶俐,态度诚恳。
听得越多,陶守信便越心疼。
自家女儿娇生惯养,哪怕冯春娥与陶悠待她不好,但明面上也没让她什么家务活,说句实在话,陶南风冬天洗贴身小衣都得烧壶热水,只要一想到她在农场和伙伴们一起生火、做饭、洗衣服,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洗衣洗澡都是山泉水,大冬天的还要挖土、修路……
陶守信感觉喉咙口堵得慌,低头不语。
陶南风看父亲吃了两口就停了手,知道他这是舍不得自己在农场受苦,清了清嗓子,柔声安慰道:“爸,劳动最光荣嘛,我在农场挺好的,也没吃什么苦头。”
陈志路察言观色,赶紧描补刚才的话:“陶叔叔,陶南风在我们农场可有名了,她现在是基建科的科长,力气又大,谁敢欺负她。您知道吗?陶南风有一个特别响亮的外号:陶三锤……”
陶南风心中一咯噔,坏了!
自己做梦变得力大无穷这事儿,她一直对外声称天生如此,却没想到在这里出现对质的情况。
陶守信抬起头安静地看向陈志路:“陶三锤?”
陈志路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不管是多大的山石,陶南风只需三锤下去就能裂成十几块,我们修路队有了陶南风,进度加快了一倍不止。尤其是炸山之时,她打孔飞快,厉害得很呢。”
陶守信的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陈志路是个人来疯,一早过来看到这里的早餐店人多便准备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遇到陶南风父女俩,再说了一会话,这兴奋劲儿便控制不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陶南风的传说。
一拳头下去砸烂办公桌,争取来十个公分和一口铁锅;
力拔千斤,暴风雨里扛着个半人高的大包裹走到办公室;
和黄兴武打赌,带着知青们砸山石开槽做基础,二十几天就完成砖瓦房的建造;
两拳头下去,焦场长废掉一条胳膊下了台……
听到后来,陶守信眼圈越来越红,放下筷子疾步走出饭店,站在马路边什么话也没有说。
江城冬天冷,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树梢顶端还挂着几片。此刻陶守信的心仿佛就是那梧桐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陈志路惶然四顾,呆呆地看着陶守信的背影:“我,我说错话了吗?”
陶南风“哼!”了一声,跟着走了出去,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等待着父亲询问。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管父亲信不信,不管这事情是否荒诞,总归是要向父亲交代清楚的。
“我……”
一个字没有说完,陶守信伸出右手放在女儿肩头轻轻拍了拍,声音颤抖:“南风,你受苦了。”
陶南风原以为父亲会质疑自己为什么力气会变大,以为父亲会生气自己有事瞒着他,没想到父亲关注的点根本不在那里,而是自己吃的苦头。
为什么要砸烂办公桌?不就是因为罗宣主任克扣知青补助,要给自己一顿“杀威棒”么?
为什么会扛大包裹顶着风雨撤退?不就是因为农场那茅草屋质量不行?
为什么要带着大家盖砖瓦房,不就是因为黄兴武这个基建科科长不干人事?
为什么打焦亮?不就是因为他看自己长得漂亮想要欺负人?
哪里是什么勇敢、无畏,不过是因为没有办法。
面对困难怎么办?掉眼泪吗?放弃吗?如果都不行,那就只能咬着牙向前!
陶南风一颗惶恐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将颈脖间的红绳拉出来,亮出那枚碧绿通透的玉扣。
“爸,我去农场时把妈妈这个玉扣带在了身上。也许是妈妈在天之灵保佑我吧,我的身体慢慢变得健壮,力气也大了许多。您放心,我刚去农场的时候是吃了点苦,不过现在都好起来了。农场领导换了一批,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把农场建设得更好。”
看着眼前熟悉的玉扣,陶守信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南风今年十八岁,真的是长大了。力气大、身体健壮是好事,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都是好事。幸好、幸好,幸好她戴着这个玉扣,喜琴曾经和自己说过的那个传说或许是真的。
清晨,路边空荡荡的,热闹的人群都在早餐店里。
陶守信点点头,示意女儿把玉扣收好,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近乎耳语。
“这玉扣是你母亲留下来的,据说是她们家族最昂贵的一件物品。以前破四旧的时候我交了不少东西上去,可是这一枚玉扣由你外祖母传下来,你母亲自小佩戴,我一直藏得严严实实,就怕被人抄了去。”
他顿了顿,“这玉扣有个名字——绝处逢生。”
陶南风听到这个名字,瞬间便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按照书中所言,自己走的便是一条绝路。但因为戴着这个玉扣,硬生生走出了一条生路来。
可不正是绝处逢生?
父女俩目光相对,同时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边。
——噤声。
子不语怪力乱神,眼下风声紧,迷信、投机倒把都能入刑,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陈志路一只手捧着面碗,一只手端着装蛋酒的茶碗,站在门口喊:“不能浪费,你们快回来吃早饭呐……”
陶守信与陶南风同时抿嘴一笑,并肩返回饭店。
吃过饭,陶南风与陈志路一起往化肥厂而去,陶守信独自返家。
陶悠现在图书馆上班,也跟着放寒假,悠哉哉坐在沙发吃苹果。见父亲回来便殷勤起身,问:“南风呢?她怎么没一起回来?”
陶守信盯着她看了半天,一直看得陶悠心头发毛:“爸,你怎么了?”
种种往事浮现在陶守信的脑海。
第一次见到陶悠时她还只是个瘦弱的小女孩。年龄只比南风大几个月,态度却卑微而可怜,只不过送她一颗糖,那双大眼睛便闪着晶晶亮的光,仿佛一生都没有尝过甜味。
恻隐之心让陶守信待她格外宽容,主动带她改了姓,牵着她的手上学,教她学书法,用父爱呵护她这颗受过伤的心,慢慢让她建立自信。
可是谁能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会在自己家里上演呢?
陶守信缓缓坐下,目光冷静:“南风这次回来是公差,顺便探亲,今天和同事一起出去办事去。”
陶悠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哦、哦。”
她脑子里在转着,还真是公差?她一个小知青,能够有什么机会出差?真是奇怪!难道陶南风去当知青还当出光明前途来了?
陶守信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提高音量:“南风不是被遣返,而是公差,你听清楚了没? ”
小小年纪,一肚子歪心思!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那双眼珠子转得太灵活,她每一句看似无心的话却总在误导旁人?
自己当她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可是她却披着柔弱单纯的外皮,可劲地欺负着陶南风。在自己面前装作姐妹情深,可在老师、同学、邻居面前却肆意批评陶南风,说她娇气、冷血、资本家臭小姐,这是一个孩子做的事、说的话吗?
恐怕她骨子里还是像她那个家暴、酗酒的亲生父亲吧?半分陶家的风骨都没有!
只要一想到南风受的罪,陶守信便心如刀绞。南风在农场劳动,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应该清理家中烂事,不能再让她坏了南风的名声。
陶悠看父亲这反应不对,忙端正态度:“听到了。”
陶守信现在确认女儿有玉扣守护,再没有顾忌。
“当初知青办和就业办的人找上门来,建议陶家姐妹一个上山下乡,一个留校工作,我给了你机会选择。若是你不愿意下乡,我也不会强求,是也不是?”
陶悠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旧事重提,心中一阵发慌。
“是,是啊。我当时想着妹妹身体弱,不容易适应农村生活,所以主动报名上山下乡。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农活也是干过的,到底我吃的苦头比她多,又是姐姐,当知青应该我去。”
陶守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嘴上说得漂亮,可事实上是你在出发前受伤,南风替你去了。”
陶悠越听越紧张,忙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爸,我知道妹妹吃了苦,可是……摔断手我也不想的,对不起!”
冯春娥听着不对劲,赶紧从屋里走出来打圆场。
“陶老师,你也别怪陶悠,当初那个情况我们也是没办法。我就是个工人,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可以推迟出发日期等你回来再处理,唉!怪我、怪我!”
陶守信面沉如水,眼中带着深深的失望。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待你们怎么样,你们扪心自问一下。虽说陶悠本姓王,但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从来不曾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冯春娥一听,顿感不妙,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陶老师你说这话,是挖我的心啊。难道我对南风就不是像自己女儿一样?每天饭菜做得周周到到,床上用品一周一换、衣裳天天手洗,遇到做新衣服都是先紧着南风,陶悠是姐姐,穿的却是南风的旧衣服,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陶守信摆了摆手,不愿意听她继续表功。
如果要邀功,难道他陶守信做的还不够吗?
每个月五十六块钱的工资尽数交给冯春娥管理,只要自己出差回来给女儿带礼物,南风有的,陶悠一样不少。冯春娥的乡下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他都会另外拿钱出来。
做人凭本心。这些事在陶守信看来,都是责任所在不值得挂在嘴边。
“有三件事,我要问个清楚。第一件,明明我已经托人和知青办打过招呼,让陶悠到江城附近的荆县红旗大队插队,那里距家近,方便照顾,为什么你们要主动换到千里之外、最艰苦的秀峰山农场?
第二件,陶悠受伤,明明可以找知青办说明情况,稍后等第二批次前往,为什么你非要逼着南风顶替?
第三件,南风离家千里前往秀峰山农场,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派人来告知我?我虽参与封闭设计,但并不是与外界完全不通消息。
我自问待你们不薄,可是你们呢?你们回报我的是什么!明知道南风身体弱,却让她长途跋涉去那个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农场。
为什么?你们回答我!”
陶守信越说声音越大,一字一句重重砸在陶悠和冯春娥的身上,直如晴天霹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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