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南风家中多了一个萧爱云, 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萧爱云是家中老三,洗衣、做饭、女红全是一把好手,她一来就将陶守信教授从厨房里解救出来。
吃着香喷喷的饭菜, 陶守信的脸上也多了一抹笑意。
胡焕新托人带来话,留在乡下过年, 等初五一过就来江城与陶南风会合。
腊八节这一天,萧爱云在厨房里熬粥,和陶南风商量着什么时候回毛巾厂探望父母,忽然听到客厅传来陶守信低沉的声音。
“这里不欢迎你,请回吧。”
陶南风与萧爱云交换了一个眼色,将煤炉关小,一起走出厨房。
客厅门口站着一男一女。
女的穿件红棉袄,梳着两条大辫子,模样清秀,正是一年未见的陶悠。
男的穿一件军绿色呢子大衣, 个子中等,胖乎乎、圆滚滚的身材, 梳着大背头, 看着有些老相, 是个陌生人。
萧爱云扯了扯陶南风的衣角,悄声问:“谁呀?”
陶南风在她耳边说:“陶悠。”
萧爱云“哦——”了一声,看向陶悠的眼神变得警惕。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东西, 以前经常欺负陶南风呢。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在陶南风家, 萧爱云真想拿根笤帚把她扫地出门。
陶悠一眼看到漂亮的陶南风, 簇新的呢子外套穿在身上,衬得她肌肤胜雪、修长如竹,一年不见愈发光彩照人, 不由得眼中闪过一丝嫉恨,将手中礼物放在客厅地面,热情地打着招呼:“南风你又回来了?”
这个“又”字用得非常妙。
陶南风“嘁!”了一声,“这是我家,回来不是很正常?倒是你,来做什么?”
陶悠笑着挽住男人胳膊,歪着头一脸的娇羞:“这是我对象,郑绪兴。他是江城钢铁厂供销科的科长,父亲是厂长、母亲是工会主席……”
还没显摆完,陶守信沉着脸说:“这些我们不感兴趣,你们回去吧。”
偏偏陶悠脸皮厚,就像没有感受到冷落,自顾自地说:“爸,您别这样嘛。虽然你和妈分开了,但养育之恩不能忘,过年过节的来看望一下您老人家,这是我们做小辈的本分。您也是懂道理的人,不会这点礼仪都不讲吧?”
陶守信摆摆手:“别喊我爸,我没你这个女儿。”
陶悠看一眼郑绪兴,再次打叠起精神说:“我能留在图书馆工作还多亏了您的帮忙呢,就算不让我喊您一声爸爸,您也是学校德高望重的教授前辈嘛,我过来问候拜访一下不为过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陶悠很懂这个道理。
在一起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陶悠非常了解陶守信。他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颇有君子之风,不会因为个人的好恶而故意为难他人。
面对陶悠的纠缠,陶守信冷着脸说:“看也看过了,那就回去吧。东西我不要,你们拿回去。”
郑绪兴忍不住帮女友说话:“陶教授,您是饱读诗书的大教授,陶悠一直非常敬仰您。这次带我过来也是有些问题想请教您,请您留我们喝杯茶吧?”
陶守信脸上依然没有笑模样,站在门边说:“有什么事直接说,喝茶就免了。”
陶悠见陶守信如此不通情理,心里有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走。
站在入户玄关,眼睛余光看到玄关处的鞋柜,想到这里的每一双鞋子都是母亲和自己买来、放好,不由得从心底涌上来一阵酸涩。
这个小红楼里,留下了自己八年时光。母亲贤惠勤快、父亲温和博学,陶南风虽说有些碍眼但老实好欺负、根本翻不起什么浪,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副画。
只可惜陶南风去了农场却没有死成,反而回来撺掇着父母离婚,美好的画面就此烟消云散。在陶悠眼里,陶南风真是自私而可恶,恨不得把她脸皮撕破。
只是……想到去年陶南风走之前动手揍她的利索劲,陶悠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道她在农场学了些什么本事,竟然变得凌厉而霸道,太可怕。
越想越难受,陶悠怔怔地掉下泪来,泪眼模糊中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儒雅温文的脸,哽咽着说道:“爸,你现在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陶南风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忽然咯噔一声,面色变得凝重。
在那本书里,父亲在自己早夭之后自责悔恨,五年之后患病去世。书中只提了一句瘦得虚脱,并未说什么疾病。
原本想着现在自己活得好好的,父亲自然也就不会难过生病早亡。可是听陶悠这话的意思,难道父亲身体有什么隐患?和不好好吃饭有关的毛病?
陶守信没有想那么多,到底是自己养了八年的女儿,见她此刻真情流露,也有些心软,脸色渐渐平缓下来,长叹一声:“你都是有对象的人了,好好过日子吧。以后别再喊我爸,我不是你爸。”
陶悠取出手绢拭泪,轻声道:“好,我知道的,您也要保重身体。南风妹妹一年难得回来一趟,您平时总吃食堂,我这心里……”
父亲不擅厨艺,平时工作也忙,哪里会有心思认真做饭,多半都是在食堂对付。陶南风听在耳朵里,记在心上,暗自寻思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陶守信挥了挥手:“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陶悠拉了拉郑绪兴的手,示意他开口。
郑绪兴道:“陶教授,听说您是业内有名的建筑大师,我们钢铁厂现在要建职工宿舍区,想请您帮我们做设计,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陶悠略带兴奋地说:“爸……唉!我喊了您八、九年的爸爸,这一时半会改不了口,您别生气。郑绪兴在钢铁厂有关系,这次的设计费会比较高,您私下里接活,只要找学校设计院盖个章就行。”
陶守信一听,勃然大怒,一把将两人推出房门。
“走走走!你们想私底下赚这个钱,就别来找我!”陶悠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陶守信推出,随后从屋里丢出两个礼品盒。
“砰!”
房门猛地关上。
门内陶守信怒气依然没有平息,对陶南风说:“我怎么就没发现,陶悠整个人都钻进了钱眼!
钢铁厂要盖职工宿舍这是好事,就正规地找设计院,或者请我当专家评审都没有问题,却偏偏要搞什么私下交易,这是什么东西!国家的钱就是被这些蛀虫给搞没有的!”
陶守信一辈子正直,没想到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陶悠却是个擅长钻营的小人,怒不可遏,在家里叉着腰骂人。
“为人不正,令人不耻,以后她来谁也不许给她开门!”
陶南风眼中带笑,提醒了一句:“爸,刚才是你自己开的门。”
陶守信瞪了她一眼:“以后我看到是她,一个字也不说,直接赶出去。那个郑绪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国家干部,钢铁厂的中层领导,好好的职工宿舍竟然想为自己谋私利,我呸!”
萧爱云第一次见到陶教授发火,有点吓到,缩在角落一声不敢吭。
陶南风倒是见惯了父亲骂人的模样,扑哧一笑,倒了一杯热茶递到父亲面前。
“爸,你别生气了。陶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只是你以前没有看出来了罢了。冯春娥在遇到你为了从农村跳到城市,所以不挑人品嫁给陶悠的亲生父亲。
陶悠现在找对象看中的依然是权利地位,半点不计较人品,她们母女俩是一路货色,都是势利眼、见利忘义的小人。”
陶南风冲父亲使了个眼色:“您忘了,陶悠原本应该找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匆匆找这么个胖子,估计是日子不好过,又想走走捷径呗。”
陶守信一辈子靠自己,独立自主惯了,从来没想过还会有人不断依附他人向上攀爬。听女儿这一分析,想到陶悠未来要嫁的人应该是乔亚东,现在却换了个人,心中一惊,慢慢冷静下来。
再喝一口茶,看自己女儿真是越看越爱。
人都说相由心生。陶南风五官端正,眉秀鼻挺,眼眸间透着的都是灵慧与善良,这孩子是个正直端严的性子,有陶家的风骨。
陶悠和陶南风一比,真是品性差得太远。
想到这里,陶守信恨恨地说:“让她姓陶,真是辱没了这个姓氏!”
也不知道为什么,陶悠对这个“陶”姓非常执着,死也不肯改姓,每次一提这个就哭哭啼啼。
陶南风沉思道:“现在改姓要去公安部门,麻烦得很。再说她已经十八岁,咱们也没办法强迫她改,除非……她觉得我们拖累了她,才有可能改回王姓。”
陶守信听到这里,抬手拍了拍女儿肩膀,眼中带着一丝怅惘:“长大喽~我家南风长大了。”
苦难催人成长。女儿现在看问题越来越通透,这是好事,也让人心疼。
陶南风和父亲商量:“爸,听陶悠那个话,我倒是想到一件事。您现在一个人在家,真的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吃饭,好好锻炼身体,生活有规律,不能熬夜……”
陶守信哈哈一笑:“南风这是担心我生病吗?放心放心,我现在恢复单身不晓得多自在逍遥。学校里有食堂,你不在家我都不开火。平时洗几件衣服、扫扫地、收拾收拾屋子很轻松。”
因为有萧爱云在身边,陶南风不敢提及书中所言,只皱眉道:“可是,如果你生病呢?谁来照顾你?”
陶守信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学校也有医院,有什么问题去看病就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自己倒杯水喝点药简单得很,不用人侍候。
你在农场集体生活,又有萧爱云这样的朋友同吃同住,我现在也放心多了。只要你过得好,我不操心不担忧,自然就会长命百岁。”
陶南风听到这里,喉咙口似乎被一股暖流堵住,在父亲眼里,只要自己无病无灾,他就无惧无憾。
而另一边,陶悠却伤心难过。
郑绪兴一脸的愤愤然:“不识抬举的东西!好好的赚钱机会不要,还把我们赶出来,哪里有半点待客之道?亏得你还一天到晚说这个父亲多好多好,我看他对你一点也不好。”
陶悠一边掉眼泪一边抽抽答答地回应。
“我爸他现在变了。以前对我可好了,还手把手教我写大字,自从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之后,他就迁怒于我,不仅把我妈赶出家门,还不认我了,呜呜呜……”
郑绪兴今年二十七,足足大了陶悠八岁,一心要找个漂亮、有文化的妻子。经人介绍认得陶悠,一眼就相中了她,现在正是情浓之时,见女友哭泣心疼得很,忙着安慰她。
“那个陶南风真不是个好东西!你和你妈都是善良老实人,难怪会被她欺负。你别哭,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出气。”
陶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嘴上却娇娇柔柔地说着:“你别为我冒险,那个陶南风看着像朵富贵花,其实是朵带刺的玫瑰,扎手得很。我没事的,受点委屈没什么,有你这么疼我,我知足呢。”
郑绪兴听到小女友的话,心里美滋滋地,专捡她爱听的话说:“你还说那个陶南风长得好看,我看也就那样,哪有你这么有女人味。”
陶悠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心里却闪过一丝遗憾。梦中那本书里,自己的丈夫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个相貌普通的男人,他应该是个知青,英俊有才、对自己温柔体贴。
按照书中所言,她未来的丈夫眼下还在秀峰山农场受苦,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现在的陶悠太过艰难,只能先找个高枝攀一攀。郑绪兴虽说长得不怎么样,但家境富裕,对自己言听计从。
至于未来会怎样,一切等1977年恢复高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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