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陶守信的询问,  陶南风弯腰轻声道:“向北这段时间出差,去德县寻访好医生。”

    陶守信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不在农场也好,  他还懒得见呢!

    晚宴准备之后,农场领导殷勤来请,  陶守信礼貌微笑,  与场部领导们握手表达谢意。

    陶教授体型瘦长,儒雅俊朗,  虽然年近五十、鬓边花白,  言谈举止之间却自带一种知识分子的清高与温柔,  令人不由自主便会听从他的意见。

    酒桌上,不过几分钟的闲聊,  陶守信成为人群的中心。

    热闹过后,晚宴用完,  农场最高规格的接待也接近尾声,  陶守信起身向各位举杯,  欢迎仪式才正式结束。

    江城知青都喜欢陶守信,拉着他往知青点走。

    “陶伯伯,  我好久没有见到家人了,  您就像我的爸爸一样,  今晚就住我们那里吧。虽然是大通铺,  但保证干净卫生。”

    “对呀,也和我们上上课,  告诉我们将来应该怎么走。”

    “陶南风就住隔壁,  你们还能多聊一会,多好呀。”

    陶守信打心眼里心疼这一批孩子们,他点点头:“好,  那就跟你们去住。”

    乔亚东去上大学,魏民宿舍便只剩下三个人。

    向永福送来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簇新、柔软,憨厚地笑着帮忙铺好。

    向永福不擅言辞,闷着头默默做好这一切,垂手而立,态度很是恭谨:“明天,请到家里吃顿便饭。”

    陶南风抓着父亲的胳膊摇了摇,一脸的祈求。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客气地冲向永福一拱手:“多谢,明天晚上过来。”

    通铺上垫了一床新被褥,上面铺着一床米色印花新床单,一床农家手缝布面被子、一个填满晒干谷壳的新枕头。

    全都带着阳光气息,这是农家质朴的情意。

    昏黄的煤油灯下,陶南风给父亲打来热水,陶守信将疲惫的双脚泡在热水里,闭上眼睛再次叹了一口气。

    陶南风拖过靠背竹椅坐在父亲身边,将头歪在他腰间,悄悄问:“爸,你叹什么气?”

    夜深了,堂屋只剩下陶守信父女俩相处。

    门外有夜虫在呢喃,浅绿色的豆娘傻愣愣地往灯罩上扑。凉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陶守信轻柔地摩挲着女儿的头顶,心中升起浓浓的怜惜。

    “南风啊,爸放心不下你。你还年青,很多事情看不通透。我怕你啊……在农场吃的苦太多,有人给你一颗糖便对他掏心掏肺。是不是真爱,我得亲自过来看看才行。”

    陶南风坐直,抡起拳头帮父亲轻轻捶打着大腿,笑容显得有些羞涩。

    “爸,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我和向北谈了一段时间,给您写信,就是想请您掌掌眼、把把关。”

    女儿这话听着顺耳,陶守信终于放下心来,低头看着女儿娇艳如花的脸蛋,又想叹气了。

    家有女儿初长成,马上就要面临着恋爱、结婚的事情,真是令人惆怅啊。就不能再缓一缓,慢慢长大吗?

    陶守信皱起眉毛:“向北不在农场,我见不到,这件事就先放一放。你收拾收拾,过几天和我一起回江城。”

    陶南风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父亲:“回江城?为什么?”

    陶守信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取出一页盖了江城建筑大学公章的入学通知书,示意陶南风看看。

    陶南风接过,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

    “这个基建干部培训班,到底是什么章程?文件里没有说得很清楚。”

    陶守信诧异地看了女儿一眼:“这么黑,你看得清楚?”

    陶南风“啊”了一声,眼睛不自觉地瞪大了一眼,“鼠性”作祟,她夜视能力超群,不管多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个本事她没有跟旁人提过,连父亲也没有说。

    陶南风点点头:“看得清。”

    陶守信倒是没有多想,认真回答女儿的问题。

    “这是学校内部搞的一个大专班,和教育厅合办、三十个指标,今年十月一号入学,系统培训两年,发学校正规的大专文凭。

    你是农场基建科科长,符合培训条件。我这次替你要来一个指标,你和农场领导说一下,跟我回去读书。”

    陶南风愣了一下:“爸,咱不是说明年参加高考吗?”

    陶守信恨铁不成钢:“你傻不傻啊?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明年高考的事情谁说得准?直接读书不好?”

    他抬起手在女儿头顶拍了一记,微笑道:“再说了,如果高考制度恢复,研究生招生不也会开始?你到时候大专毕业,以同等学历申请,跟着我读研……我们父女俩一起编书、一起设计、教书育人,多好。”

    不知道为什么,陶南风感觉眼眶有热气洇染而上。

    来农场当知青之前,父亲在书房里也曾经说过对自己未来的安排:进学院图书室工作两年,申请在职攻读本科,等毕业后争取留校当老师,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现在自己在农场三年之后,父亲依然在为自己的前途操心受累。这一份入学通知书莫看只有薄薄一张,恐怕耗尽了父亲所有的交际能力。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仔细将入学通知书收进信封,郑重收好。

    伸开手环抱住父亲的腰,陶南风撒着娇:“爸,谢谢你,我听你的,去读书,明天就找场部人事那边出函盖章。”

    这类干部培训班不存在转户口关系,算是脱产带薪读书,是单位培养干部的一种方式。陶南风在农场好歹也算是中层干部,只要她想读,一般是没什么问题的。

    唯一麻烦一点的,是农场的各项基建工程还在进行中,需要先交接好,寒假、暑假得两边跑。

    另外,自己与向北不得不面临暂时性的分离。

    陶南风低下头,心中暗暗寻思如何处理眼前这个状况。

    陶守信见女儿听话,一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轻松下来。

    借着那豆大的煤油灯,陶守信端详着女儿的脸庞,这才严肃地说道:“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你的感情问题。”

    陶南风看父亲的眼神变得严厉,心里开始敲鼓,不自觉地坐得端正了些,吞了一口口水:“爸,您……是不是不同意?”

    陶守信点了点头。

    陶南风与向北相互爱恋,正是情浓之时,原以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父亲一定会支持,没想到刚一开口就遭到反对。

    “为什么?”

    陶守信看得出来女儿的紧张,有些不忍,但大是大非面前,他只得硬起心肠。

    “一个在沙漠里行走的旅人,给他一杯水,他会觉得珍贵无比;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给他一块饼,他会感恩戴德。可是,对于一个吃饱喝足的人,一杯水、一块饼只是寻常物品,不值得一提。

    同样的,在你缺爱的时候遇到一个人说爱你,在你痛苦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关心照顾你,你会将对方的好无限放大。

    只有当你见识过世间繁华,走遍万水千山之后,他依然爱你、你依然爱他,那个时候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才经得起考验。

    上山下乡当知青,人生地不熟、条件艰苦、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这个时候你说爱他,是真正的爱吗?”

    陶守信语重心长地看着女儿,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我不同意。”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这个道理陶南风懂。

    陶南风没有反驳父亲的话,而是起身从灶上提来一壶热水倒进脚盆里,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脸。

    等到确认盆中水微烫之后,陶南风坐在父亲身边,将脑袋歪在他双膝之上,轻轻叹了一声。

    陶守信拍了拍女儿的肩,放柔了声音:“南风啊,你是不是不喜欢听爸爸这样评价你们的爱?”

    父亲很瘦,隔着裤子能够感觉到腿上没什么肉。泡在水里的脚背青筋暴露,脚掌两侧因为一直窝在袜子里被汗水泡得发白。

    因为自己的事情,让父亲担忧、受累了。

    陶南风轻轻闭上眼睛,缓缓讲述着自己与向北认识的过程。

    刚分到修路队展示神力时,向北递过来一把铁铲;

    暴风雨来临时,向北一身透湿过来报讯;

    竹林偷听到向北与杨先勇的对话,原本打算平静过日子的他决定帮助江城知青;

    隧洞塌方,陶南风走进去探查,向北默默跟随;

    偷腊肉事件之后,向北拍桌子训话,让自己学会拒绝;

    去省城请教茶油厂设计,向北一路随行,照顾有加。

    陶南风讲到动情处,抬起头看着父亲,勇敢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

    “识于微时、莫逆于心。爸,如果共患难的情感还不是爱,那什么是爱?

    我知道,您和母亲青梅竹马、自小订亲,又一起求学、出国深造,你们俩有共同语言,一起在大学教书。如果不是这一场运动袭来,你俩应该是琴瑟和谐、恩爱般配的一对夫妻。

    或许,您说的要看惯世间繁华之后依然觉得爱他才是爱,应该就是基于您的人生经验得出的结论吧?

    人都说,宁要雪中送炭,莫求锦上添花。为什么到了谈恋爱,您却要将患难之情比喻成沙漠旅人的一杯水、乞丐的一块饼?”

    陶守信第一次听到女儿说出这么多话,想要抚摸她头顶的手悬在半空,半天没有言语。

    陶南风微微一笑,笑容似莲花盛开、清香满湖。

    “爸,我长大了。读书这件事,我听你的。但是……爱谁、不爱谁、未来要和谁一起共度余生,请尊重我的意愿,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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