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病好了?”顾恩泽的消息回得很快。
“没好,也起不来床,但你可以开视频,我们视频连线,我陪你扫墓。”杜康的消息却回得不算快,或许是因为人还在床上,身体比较虚弱。
“你倒是很会利用新技术。”
“我不想你带其他人去见妈妈。”
“你一次都没见过她,这声‘妈妈’倒是喊得很顺。”
“她是你妈妈,而我是你的合法伴侣。”
顾恩泽盯着“合法伴侣”这四个字看了一会儿,嗤笑出声,没再回杜康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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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个阴雨天,顾恩泽撑着雨伞独自去了墓园,他的母亲独自葬在这里,他的父亲还活着,但远在英国,顾恩泽有记忆起就没见过他。
他的“顾”字随的是母亲的姓氏,她叫顾欣然,她清醒的时候很爱他,可惜她大部分时候都不太清醒。
她总是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她的记忆里,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很爱各种中二的漫画,很爱cosplay,幻想着有一天,能够遇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坐在他的车后座上,谈一场纯情的校园恋爱。
年少的顾恩泽为了和发病期的她沟通,看了上百部她爱看的漫画,也大致了解了她的喜好,有一次便问她:“你从来没想过和漫画里的男主角这样的男孩子谈恋爱么?”
“没有啊,”女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和她略显成熟的面孔截然不同,“我虽然很喜欢纸片人,但我分得清什么是做梦,什么是现实,再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啦。”
顾恩泽知道他的母亲并不爱他的父亲,按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卡其色的短裤,骑着自行车,很爱斜着背书包,”顾欣然低头笑了笑,“我很爱坐在他的后车座上,他答应过我,后车座以后只载我一个人,最多再加上我们的孩子……”
顾恩泽没有问“后来呢”,他不着痕迹地转移着话题,安抚住了他妈妈的情绪,将人哄睡着了,才离开了她的房间。
他已经用顾妈妈发病时的言语和其他的证据拼凑出了后来的一切。
后来,有一天,顾欣然的舞蹈老师受了伤,但她有一场很重要的表演无法推拒,那位舞蹈老师的舞蹈是刚刚编排成功的,难度也比较大,当时能跳的,除了舞蹈老师,也就只有顾欣然了。舞蹈老师打电话恳求她,她就没有多想,直接答应下来了。
那天,天空中下着朦胧的细语,顾欣然和自己的准男友道了别,急匆匆地赶到了剧院,出乎她的预料,剧院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寥寥的几十人。
顾欣然为了抄近路,提着裙摆越过了观众席,去了后台,急匆匆地化好妆后,上台跳了一支很美的舞蹈。
像当年的郭林对舞台上的顾恩泽一见钟情一样,顾恩泽生理上的父亲,也对舞台上的顾欣然一见钟情了。
然而,那并不是王子遇到公主的美好爱情剧的开端,却是一场毁了顾欣然的噩梦。
“他想让我当他的女朋友,可我又不喜欢他,我拒绝了他。”
“他用钱说服了我的父母,让我每天晚上去给他跳舞。”
“他给我购买昂贵的礼物,漂亮的裙子,惊艳的首饰,我全都拒绝了,我不想要这些。”
“他开着豪车去我的学校,带来了很多的玫瑰花,我不要,他就让人把花送给我的同学、我的朋友们。”
“我的朋友们都说我太任性了,太不懂得珍惜了,如果换成她们,早就答应了。”
“……我喜欢的男孩对我说,他配不上我,我值得更好的人。”
“我问他,怎么样才能放过我,他说要么当他的女朋友,要么陪他睡三个月。”
“三个月而已,如果能摆脱他的话,也可以忍耐下去的吧。”
“我没想过,我会意外怀孕了,明明每次做的时候,都有做避孕措施的。”
“他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英国,他会娶我。”
“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不会要这个孩子,我会重新开始生活。”
“但是,就在我去医院的路上,我收到了我父母遇难的消息,我恨死了他们因为钱而出卖我,却依然忍不住难过。”
“医生说,我的身体很差,很可能会因为并发症死在手术台上,而我死不要紧,我父母的后事还没有安排妥帖。”
“我只能将手术延后,处理完我父母的后事后,或许是因为太寂寞了,我生下了你。”
“那个男人曾经转给了我父母一大笔钱,作为所谓的补偿交换,也因为这笔钱,顾家的公司才有了扩张和发展的机会,不过你不用纠结这件事,我已经把这笔钱打回到了他的账户上,甚至还算上了利息。”
“我不欠他的,你也不欠他的。”
“我原以为一切都会过去,但人的思想和健康是不受人的意志所转移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还是会觉得痛苦,觉得耻辱。”
“我恨我的父母,恨我的朋友,恨我曾经喜欢过的人,他们都在推波助澜,都在逼迫我去和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总是忘不了那三个月,每每想起当时的细节,我都恶心得想吐。”
“我也想恨你,你和他是那么的像,但我又舍不得。”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也是我苟且偷生唯一的勇气。”
顾恩泽很爱他母亲,即使对方发病时总会对他大吵大叫,即使她会随手拿起手边的物品砸伤他,即使有那么几次,她真的想伤害他。
但顾恩泽,总是记得,在他母亲不发病的时候,她会温柔地接送他上下学,会抱着他举得高高的、告诉他她很爱他,会陪着他一起看各种中二的漫画,会在黑暗的夜里推开他的房门、轻声哼唱歌曲哄他入睡……
她是那么温柔而善良的女孩子,却被折磨与背叛压垮成了个“疯子”。
她后来得了很重的病,医药无用,成天躺在床上,清醒的时候很少,疯癫的时候居多。
她不喜欢顾恩泽穿男装的模样,顾恩泽便留长了头发,穿上了女装,用化妆来遮掩属于男性的特征。
为了让她走得没有遗憾,顾恩泽还特地学了舞蹈,在她临终前,在她的面前挑了一支舞。
——曾经的顾欣然,很喜欢跳舞,但自从遇到了那个男人,她再也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快乐地跳过一次。
病重的她坐在轮椅上,看着顾恩泽跳过了舞,想说“你要是个女孩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单纯地爱着你,不用压抑对你的恨意,不用每次看到你时,总会想到你生理上的父亲。
但她咽下了这句话,说出口的是:“你跳得很漂亮。”
——你跳得很漂亮。
多年以后,顾恩泽提着裙摆下台,郭林也说了同一句话。
顾欣然临终的时候,大脑难得清明,她用瘦弱的手指死死地抓着顾恩泽的手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叮嘱顾恩泽:“孤独是一个人最宝贵的财富,不要轻易地打破它。所有的感情都不值得相信,你能相信的人只有你自己。”
“顾恩泽,答应我,以后要保护好自己,即使会伤害到别人。”
顾恩泽俯下了身体,亲吻了顾欣然的脸颊,像动漫里恪守礼仪的骑士,他说:“我答应你,安心地解脱吧,妈妈。”
顾欣然缓慢地闭上了双眼,手指一点点地松开顾恩泽的手臂——她拥抱了死亡,却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解脱。
顾恩泽没有留哪怕一滴眼泪,他只是从那天起,给自己的双手戴上了各式的手套,出席母亲葬礼的时候,他穿着黑色的长裙,举着一顶长柄的黑伞,远远地看过去,像一位窈窕的淑女。
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岌岌可危,有时候他想像母亲一样堕入疯癫,每当他萌生这类的想法的时候,他总会换上女装,跳一支舞,等到音乐停止,他就会从那种虚无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获得短暂的安宁。
他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的刀锋,磨得他遍体鳞伤,但对他而言是幸运,对杜康而言却是不幸——他和杜康相遇了。
杜康碰到的,是最糟糕的顾恩泽,有很多时候,顾恩泽都会破罐子破摔地想,他骨子里果然留着他生理上的父亲的血,
充斥着掌控欲与破坏欲,游走在黑白之间的边缘,漠视着一切的规则,也极有可能会走上歧路。
顾恩泽初始是将刀锋向外,磋磨着杜康,但到了后来,他改变了杜康,又何尝不是被杜康所改变。
他从危险的精神状态中抽离开,行为举止渐渐变得像个“正常人”,他不再有发疯的危险,但轮到杜康的精神状态变得格外堪忧。
他不想杜康变得像他妈妈一样,这算是他对杜康手下留情的很重要的理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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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恩泽走到了母亲的墓前,他拨通了与杜康的视讯,说:“你先和妈妈说说话。”
顾恩泽举着手机,撑着伞,听杜康沙哑着嗓子慢吞吞地活着话——倒也没什么新意,和往年一样,说了说他们两人这一年经历的大事,说他们两人身体健康、一切顺遂,说他们都很挂念着她,说希望她在下面也要照顾好自己、不必惦念他们……
杜康足足说了二十来分钟,才听了下来,对顾恩泽说:“谁在为你撑伞?”
顾恩泽将手机的镜头切换成前面的,对准了自己和自己的身后,他平静地说:“我自己。”
手机里的杜康躺在病床上,手上还贴着留置针,脸色有些苍白,他注视着镜头,像是在认真看顾恩泽此刻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抱歉,今年没办法陪你去扫墓。”
“视频连线也是一样的。”
“今天下了雨,但没人为你撑伞。”
“如果有人为我撑伞的话,你是会感到满意,还是会感到愤怒呢?”
顾恩泽轻飘飘地抛出了一个难题。
“那要看,那个撑伞的人到底是谁,还要看,他对你有没有觊觎之心。”
或许是因为生病,杜康竟然有了一丝坦诚。
顾恩泽笑了笑,抬高了手指,说;“接下来是我和妈妈的私人时间了,我要切断视频连线了。”
“好,记得早点回家。”
顾恩泽用手指按下了结束键,挂断了视频,他将手机重新放进了衣兜里,将伞柄从左手挪到了右手。
他注视着他母亲的遗像,并没有什么犹豫地说出了心里话。
“我会和杜康离婚,也会搬离我们现在共同居住的房子。”
“我对他没什么感觉了,或许还残留着一点怜悯,但不足以让我和长久地生活下午。”
“我知道是我误会了他,他并没有背叛我们之间的婚姻,他也从来没有想离开我、去寻求自由。”
“他只是不信任我,也只是渴求着更多的权势,更多的筹码,用来确保我不会将他转手丢开。”
“他的的确确很爱我。”
“但我们之间并不适合,我偶尔还是会想到他刚背叛我的那些日子,我总会联想到你和我讲过的,你曾经的一些过往。”
“我会突然对他生出愤怒的情绪,偶尔看到他睡得香甜,会有想伤害他的冲动。”
“我无法很好地控制我自己,我也不认为我做错了任何事,以至于换来这样的结果。”
“当然,我承认,我的确磋磨过杜康很长的一段时间。”
“但人总是这样的,宽以待己,严于律人。”
“我无法容忍我和杜康继续生活在一起。”
“唯一让我犹豫不决的是,杜康或许会因为我,变成一个像您一样的疯子。”
“您知道的,我憎恨让您变得疯癫的父亲,我不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或许我该找个时机,和他认真聊一聊?我们并不合适,他勤勉负责,我懒散颓废,他清隽正直,我奢靡诡谲,他不爱吃甜,我则是嗜甜如命,如果不是命运作祟,我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我现在在拍戏,这行似乎没那么难,如果顺利的话,我就靠演戏养活自己了。”
“如果不顺利的话,再想其他的办法,总不能……”
顾恩泽没有说后半句话,他只是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握着伞,转身准备离开。
他转过了身,稍稍向上抬了抬雨伞的边缘,却发现了一个本不该站在这里的男人,同样撑着伞,就站在他身后不足五米远的地方,而这个距离,足够他听得见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刚刚的视频连线里,你还躺在床上。”
顾恩泽并没有多惊慌,他很镇定,很快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提前录制好的,我几乎能猜到你会说什么话语。”
“就为了给我一个惊吓?”
“一开始准备的时候,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想偷听到我的心里话?”
“想在大雨里帮你撑起一把伞。”
“你都听到了多少?”
“你挂了视频之后的全部。”
“现在有什么想说的?”
“我强撑着过来找你,腿有些软,外面也有些冷,我们回车里再聊,好不好?”
“好。”
墓园的道路并不宽,杜康走路的速度不算快,遇到台阶时,身形微晃,脚步还有些踉跄,他撑着一把足够容纳两个人的大伞,伞骨又大又沉,于他而言,或许也是不小的负担。
顾恩泽撑着他的伞,在他的身后走,初始还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意思,但路走了不到三分之一,便长叹了一口气,三步并做两步,走入了杜康的伞下,也关掉了属于自己的伞。
杜康问他:“怎么?”
他一把将杜康的伞柄夺到了自己的掌心,回他:“你要是摔倒了,再拖延几天上班,公司恐怕会真的倒闭。”
“你真的在意公司么?”杜康问。
顾恩泽尚未给出回答,杜康又问:“你现在还在意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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