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康住在一个破旧小巷尽头的自建楼里,巷子很窄,车辆无法开进,顾恩泽不得不下了车,或许是因为刚下过雨,巷子的道路上满是泥泞,空气中弥散着难言的气味,等走到巷子的尽头,才发现那里堆着几个已经装满但还没有被收走的垃圾桶,离垃圾桶不到三米,就是黑黝黝的单元门洞——单元门连同楼道里的灯不知道坏了多久,乍一看,有点像是恐怖片的场景。
“他在几楼。”顾恩泽没有回头,直接问。
“三楼,他还有些室友。”
“有些?”
“很多人,”助理停顿了一下,尽量不带主观情绪地回答,“他住的是群租房。”
“我的备用手机响过么?”顾恩泽一边问,一边继续向前走,昂贵的皮鞋和西装裤脚已经沾染上了许多泥点,但他却混不在意似的。
“没响过,没有电话,也没有消息。”
“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好面子呢?实话实说告诉我,他不能回家,他不想回家,他现在过得不好,又能怎么样?”
助理没有回答,他知道顾恩泽也不需要他的答案。
他也是穷苦出身,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了现在的工作,他很理解杜康的心理,也难以遏制地生出了些许同情心。从物质的因素来看,他是希望杜康能被顾恩泽养起来的,但抛开物质的因素,他又对杜康难以遏制地生出几分担忧——助理可以下班,感觉不舒服了可以选择辞职,但杜康一旦接受了顾恩泽的“养”,那就意味着24小时受顾恩泽监管,以后也很难获得自由、独立生存。
顾恩泽没有读心的能力,也无法和助理的脑电波同频,但即使他知道助理怎么想了,也会冷笑一声,回他一句:“我愿意,杜康也愿意,关其他人什么事。”
是的,在顾恩泽的大脑里,杜康是不可能拒绝他的。
所以,杜康真的拒绝他的时候,他愤怒到了极致,竟然笑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棒棒糖,缓慢地拆着外包装,他站在破旧的房门前,在一些陌生人探究的视线下,问了杜康一句:“你说什么?方便的话,再重复一遍?”
杜康的手扒在门框的边缘,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衬衫,将将遮挡住了自己的臀部,他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部分发丝乱糟糟地缠绕成了死结,他很瘦,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似的,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倔强的、坚韧的、绝不妥协的、还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说:“顾恩泽,你能来看我,我真的特别开心,但我可以自己养自己的,我不想跟你走,我想留在这里。”
“哈?”
顾恩泽像被踩中的高贵的猫似的,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响。
他沉默了三秒钟,放柔了语气,说:“我坐了很久的火车,飞机和汽车,你要不要陪我吃个饭?”
杜康的脸上有些犹豫,但在顾恩泽再次开口前,他低声说:“我没什么钱,只能请你吃个路边摊,可以么?”
“可以啊。”顾恩泽答应得很快,像是就在等杜康同意似的。
“那我去换个衣服。”
杜康松开了门框,想关上门,却发现门纹丝不动——顾恩泽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握住了门把手。
“你……?”
“不让我进去看看?”
“……里面很窄,只有一张床。”
“哦。”
顾恩泽很听话,松开了手,任由门关上了——他刚刚又想了起来,杜康才刚刚成年,他如果看到他换衣服的情景,应该很容易让少年变得害羞起来。
顾恩泽等了一会儿,发现其他房间的门陆陆续续都关上了,倒是还有一扇门开着,门边是个素面朝天、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顾恩泽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并不打算和对方交谈——事实上,在顾恩泽的固有观念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值得他交谈,除了杜康。
但小姑娘却鼓起了勇气,又向外探出了一点身体,她问:“你是杜康的什么人?”
顾恩泽头也没回,回了句:“与你无关。”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顾恩泽冷笑出声,直截了当地问:“你喜欢杜康?”
“……这也与你无关。”女孩已经后悔同这个陌生男人攀谈了——她一开始,只是想多了解杜康一点罢了。
顾恩泽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的方向,估量了一下隔音的效果,咽下了话语。
但他从来都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而是从身后的助理手中要到了纸和笔,写了一个纸条,叫助理等他们离开了,再递给女孩。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并没有避讳着女孩,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女孩也猜到了他的打算,并没有关上房门。
顾恩泽等了一会儿,杜康重新开了门,这次他换上了一身稍微体面一点的运动装,但在顾恩泽的眼里,依旧是破破烂烂的,应该立刻扔进垃圾桶里。
顾恩泽转身就走,似乎并不担心杜康不会跟上来——杜康也的确跟了上来。
这个时候的杜康还是个很好的孩子,知恩图报,相信世界上的好人比较多,对顾恩泽也是全然信赖,丝毫没有考虑过,他就这么和一个算得上陌生的人离开,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顾恩泽没走多久,脚下的楼梯就亮起了一块——他们来得匆忙,顾恩泽的下属们准备得并不齐全,并没有随身携带照明设备,这块光亮是杜康手里的手电筒带来的,但手电筒的质量不太好,只能照亮一小片。
就这么一小片的光亮,杜康毫不犹豫地给了顾恩泽,他在他的身后提醒:“慢一点走,这里太黑了。”
顾恩泽“嗯”了一声,像是被顺毛撸过的猫,看起来不那么生气了。
他们走出楼道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杜康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这里也没有那么差,就是下雨了,路不太好走。”
“你是怎么被他们抓走的?”顾恩泽冷不防地问。
“……我不想说。”杜康回得很快,但看起来并不生气,倒是有点忐忑,像是怕顾恩泽会生气。
“那家店很远么?”
“不太远,也就七八百米。”
“那太远了,”顾恩泽指了指停在巷子口的最前面的那辆车,他说,“你去买吧,买完之后去那边的车上找我。”
“好。”杜康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其他人的不用买了,两份就够了。”
“好。”
杜康向前走了十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了头,他问:“顾恩泽,豆花要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顾恩泽近乎温柔地回答。
顾恩泽上了车,没过多久,助理出现在了他的车窗外,挽着上身等待着雇主的吩咐。
“让老吴下手轻一点,还是个孩子。”
“是。”助理犹豫了一下,又问,“抱到您车上还是”
“我的车上。”顾恩泽把玩着自己幽黑又修长的指甲,“他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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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恩泽原本是不想见老吴动手的画面的,因此一直在玩着自己的指甲,但他下手没轻没重地,稍用力,不小心掰断了一根手指甲,反射性地缩了缩手指,又抬头了一瞬。
也正是这一瞬,他隔着前车窗,看到杜康拎着几个塑料袋,向他的方向小跑。
车窗贴着防窥膜,按理说,杜康是看不清车窗里的顾恩泽的,但他一直看着这边的方向,叫顾恩泽也有了一丝被注视着的错觉。
他看着对方一点点地跑近,又看着老吴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但在老吴动手之前,杜康的身影摇晃了几下,直接因为惯性而向前倾,下一瞬,他被老吴不太熟练地抱住了。
人没事,但装着食物的塑料袋却摔到了地上,包装破了个口子,地面变得一片狼藉。
顾恩泽敲了敲玻璃,门外的下属打开了车门,他下了车,走向了杜康的方向,老吴抱着人,有些紧张地说了句:“人没事,应该是低血糖,晕倒了。”
顾恩泽“哦”了一声,却没有尝试去抱杜康,反倒是弯下腰,拨弄起了塑料袋。
“顾总……”下属们欲言又止。
顾恩泽从粘稠的塑料袋里翻出了一个一次性的勺子,挑着不太脏的地方,挖了一勺豆花,尝了尝,皱紧了眉,却咽了下去。
他顺手将勺子扔在了地上,接过了下属递来的湿巾,一边擦手,一边很有公德心地说了句:“你们清理下。”
“是。”
他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杜康,抬起手,捏了一把他没多少肉的脸颊,意味不明地说:“是咸的。”
过了几秒钟,他又捏了一把杜康另一边的脸颊,重复了一遍:“是咸的。”
很久很久以后,顾恩泽糟蹋完了杜康,枕在杜康的肩膀上,想到了这件往事,随口问杜康:“你那时候给我买的豆花,怎么是咸的?”
杜康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去的那家店里只剩咸的了。”
“那怎么不换一家店?是懒得走了么?”顾恩泽有些时候,是真的不怎么讲道理。
“怕你等得太急,”杜康吻了一下顾恩泽的鬓角,“怕你会不告而别,很着急,想再见见你。”
“哦。”顾恩泽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
“你竟然吃了那个豆花?”
“只是尝了尝。”
“我记得,那时候我松开了手……”
“杜康。”顾恩泽不想让杜康继续说下去,他选择打断了杜康的话语。
杜康也从善而流,很温柔地问:“你说,什么事?”
“下周我会安排你去英国出差,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
“要去多久?”
“嗯?”
顾恩泽注视着杜康,似乎是在用眼神问他“你有事?”,杜康先他一步别过了脸,闷声说:“听您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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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恩泽知晓杜康有些秘密,不会告知他。
他也有些秘密,永远不会告知杜康。
比如他叫助理转递给女孩的那张纸条,上面嚣张地写着一行字——“杜康是我的,我会带他去我的世界,女孩,努力变强吧,强到有能力去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原本想写一些嘲讽的话语,但笔尖落到纸面上,却突兀地想到了他的母亲——女孩子天然处在相对弱势的地位,如果沉浸在恋爱的世界里,很容易生活打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希望女孩能把对他的愤怒和恨意,转化成向上努力的斗志,但又心知肚明,人的惰性是天性,能冲出牢笼的人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糊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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