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当头,彼岸之上,枯荷飞速前行,风声在耳边呼啸,发丝胡乱飘扬,拍得脸颊发疼,他无暇搭理蓬乱的头发,只是掏出不律,在御剑前行的同时画起了咒阵。
“她伤势如何?”他朝领在前头的踏早青吼了一句。
“不大妙!”踏早青扭头,回道:“你要能赶上,都算奇迹。”
“当时什么情况?”枯荷持笔龙飞凤舞,又道:“可有瞧见袭击者的脸?”
踏早青道:“脸被挡住了,个子不高,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无法断言。”
枯荷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责怪道:“如此可疑之人,在他接近夫人之前,你就该出手阻拦了。”
”说得轻巧,我是小偷,又不是护卫!”踏早青连连喊冤,解释道:“当时我可是有警觉的,倒是那妇人,眼前忽然杀出一黑衣人,竟也不惊慌失措,两人聊了几句之后,她便跟着对方走到了暗巷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约好要碰头!”
这听着实是叫人费解,毕竟这位妇人才刚逃出溺水阁,在明知自己已被鬼市阁主盯上的情况下,她又怎会毫无防备地跟着陌生人走进无人的暗巷?
或许,对方并非是陌生人,又或许,对方给了妇人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使她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虎穴。
“然后呢?”枯荷又道。
踏早青道:“他们前脚进了暗巷,后脚就争执了起来,巷子里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可那穿黑袍的下手很快,妇人都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直接往地上倒了。当时我好不容易壮足了胆,飘上前去,走近一看才发现,那妇人的脖子上,被利落地割了一刀。”
脖子无疑是要害,这一刀砍下去,除了灭口别无他意,而今日与妇人发生正面冲突的有两位阁主,由此推测,动手的很有可能是极乐阁和溺水阁。只不过,不论灭口之举出自哪位阁主之手,他们的所作所为多少都代表着夷陵城主的旨意。
想到此处,枯荷咬了咬唇,侧头瞄了松文一眼,扬声道:“她要是死了你别算我头上!”
松文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随着不律在空中落下最后一笔,招鬼符阵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渐渐的,那道光化作了女子的身形,很快,刺目逐渐退去,苏木在空中现了身。
与以往不同的是,被召来的这一瞬,枯荷正在御剑前行,而苏木是相对静止的状态,没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她便径直往枯荷身上撞了过去。好在枯荷有所准备,他不慌不忙地伸出手臂,紧紧一揽,便稳稳地把对方接在了怀中。
“枯”苏木僵滞了,因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她花容失色地道:“枯荷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你个浪荡的臭流氓!”
一边骂,她一边狠狠捶打枯荷胸口。
“别闹。”枯荷更是用力地搂紧了对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再忍一忍,你飞不了那么快。”
闻言,苏木又僵滞了,脸上随即浮起了一抹羞色。
望着美人在怀的枯荷,松文不禁暗自感叹,当年重晚晴那深藏不露的风流性子,不仅深入了骨髓,甚至刻在了灵魂之中。
他们一路飞奔,终于来到了那处僻巷,找到了那名受伤的妇人。
此刻她正躺在路边,全身都是血红,粘稠的液体不断向外延展,浸湿了大片的石砖。这一幕,直接把苏木给惊呆了,从枯荷怀里跳下后,她扑在倒地之人的身边,将手按紧紧压在对方颈部刀口处,试图止住那往外狂涌不止的鲜血。
刀口如此之深的伤患,苏木并不常见到,但身为医者,她努力保持冷静,颤声道:,“枯荷大人,请分我一些”
“灵力”二字还未说出口,枯荷便已伸出两指,按在苏木肩头,输去了大量的灵力。妇女的脖子已经无法使力了,她只能微微转动眸子,那涣散的视线,似是落在了枯荷身上。
“又是你”
枯荷蹲下身子,无能为力地望着她,低声道:“我说了,你四处得罪阁主,就算是夷陵城主都护不了你。”
“呵”妇女忽然笑了,“没关系我的孩儿还活着。”
“还活着?”枯荷有些诧异,若她此言不假,那么溺水阁诞下的婴儿,或许并没真的被“溺死”。虽然他很在意溺水阁的秘密,但眼前之人已是奄奄一息,此刻若要发问,定得先挑最重要的问。
正在枯荷琢磨该如何发问时,身边的松文替他开了口,直截了当道:“谁伤了你?”
枯荷望了一眼松文,赞许地点了头,用嘴型无声地道:“问得好。”
可惜,他们等到的不是答案,而是良久的沉默,久到枯荷还以为这妇女已经断了气。于是,他把手放在对方眼前,使劲晃了一晃,试探地唤道:“夫人?”
妇人垂眸,无神地望着地面,嘴角缓缓抽了两下,接着,她肆意大笑了起来,颈部也随之喷出了更多的鲜血。
这始料不及的一笑,把众人吓得不轻,而正在处理伤口的苏木,更是被溅一身血,她慌忙紧按对方经脉,连道:“夫人!不能这样动!血会止不住的!”
妇人猛地抓住了苏木的手腕,瞪直眼睛,冲着她一字字句地道:“我是被逼的当初我根本养不活她,就算活下来,等待她的,也是人间地狱,若是如此,直接送她去阴曹地府,岂非更是痛快?你懂吗?姑娘你能懂我的,对不对?”
苏木被吓坏住了,她根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却还是缓缓地点了头。见苏木回应了自己,妇人微微弯了嘴角,似是有些欣慰,随后,她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又道:“这是报应,当年决定抛弃她,她便无法原谅我,所以我该死。”
枯荷一声惋惜,道:“你可有再见到你的孩子?”
妇人似是用尽了力气,她松开苏木的手,静静地躺了回去,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她那浑浊的瞳孔,变得又圆又大。
“抛弃她的那天我坏了溺水阁的规矩我偷看了她一眼我看到她的胸前,有个月牙状的胎记”
“月牙状的胎记”枯荷重复了这句话,脑海里若有似无地闪过了什么。
“离开溺水阁之后,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他们到底把我孩儿送去了何处我真的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夫人”苏木已经急哭了,望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她无助地低声劝道:“求您了别再说话了,再这样下去”
“我后悔我放不下每当闭上眼,我就能听到有人在呼唤‘娘亲’”
枯荷长叹口气,道:“夫人,决定之事,便无法回头,你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她为何不愿给我机会我明明终于有了可以好好照顾你的能力”
妇女眸子的光越来越暗淡,沙哑的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
“不一样的”枯荷伤感地垂下头,怅然道:“终究是太迟了。”
倒在血泊里的人终于没了声息,许久过后,整条暗巷依旧寂静无声,只有苏木那无力回天的啜泣之声,回荡不绝。
“苏木,早青。”枯荷缓缓起身,肃然道:“今夜之事,莫向任何人提起。”
踏早青躲在一旁,一直背对着众人,看都不敢看那一地的血腥,听到枯荷朝自己喊话,也还是不肯回头,他低声嘟哝道:“不说不说,还有,这种吓人的差事,以后也别找我。”
语毕,他便隐去灵体,迫不及待地离开此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可苏木此时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大人”她站起身,愤愤地望着枯荷,哭诉道:“你太过分了,救不回来的人,你让我怎么救?”
“是我不好勉强你了”
枯荷好声好气安慰着对方,同时,他凝聚灵力,从空中析出水团,操控着它流向苏木那沾满血渍的手,为她洗去了所有刺眼的红。
“不过”他温柔地牵起苏木的手,又道:“要救活所有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你别难过”
“我当然知道。”苏木猛地摇了摇头,打断了对方,眼神透出了倔强,道:“即便如此,任何伤患,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便不会放弃。”
“嗯”枯荷点了点头,道:“下次再碰上救不回来的,我还会召你。”
闻言,苏木咬紧嘴唇,动容地落了泪,抬头仰望着眼前这俊朗的男子,她不禁想起了初次与对方相遇的情景。从前,他不过是个总角之年的顽童,不知不觉中,枯荷已经这般高大。
“你变了”苏木轻声说着,缓缓垂下了头。
枯荷勾嘴一笑,道:“变俊了?”
苏木翻起眸子,把自己被握住的手使劲地抽了回去,喊道:“变成登徒浪子了!”
说完,她便消失在了空中。
“哪里是变的,”松文轻哼一声,抱起手臂,冷不防地噎道:“本来就是。”
“说的也是。”枯荷也不反驳,只是冲他一笑,没来由地忽道:“老子好久没快活了,再不来点滋润,我这枯荷是真枯了,所以,今晚嘛得去风花雪月一趟,就不跟你回去了。”
松文转头,似是若有所思,盯了对方半响,他道:“你打算找男的,还是女的?”
望着松文一本正经的脸,枯荷不由挑起眉头,没料到对方会道出这般无关紧要的疑问,愣了片刻,他随口胡诌道:“有区别吗,男女都行,一起上便是。”
其实他也就那么一说,但这话脱嘴而出后,他想象了一下那番场景,才觉得实在有些荒唐,叫人无法直视。
松文倒是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那一霎,心中如有波涛翻滚,即便如此,他的神情没有太多波澜,沉默片刻后,他转过身,背对枯荷,冷声道:“随你。”
随后是“锵”的一声,乌金飞出剑鞘,只见松文腾空一跃,踩上漆黑的剑身,头也没回地飞向了夜空。
方才松文那若有似无的情绪变化,枯荷多少是捕捉到了一些,然而那情绪变化的理由,他却是毫无头绪。孤零零地在暗巷中呆站了许久后,枯荷摸了摸脑袋,落寞地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一个个的都走了这尸体怎么办”
一边说着,他一边转过了头,这时枯荷才惊觉,那妇人的身躯,竟已不在原地,剩下的只有一滩光滑的血渍,倒影着新月的轮廓,微微闪烁着银光。这般诡异之景,吓得枯荷不禁大吼了起来。
“江粼!!!见鬼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单从这声惨呼听来,枯荷的确被吓得不清。说来也是有趣,他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平日里也没少与鬼魂打交道,却能被这种意料之外的小事吓破了胆。
“枯荷,无需慌张。”
这时,眼前忽然聚起一团磷火,那不暗不亮的光芒中,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枯荷一顿,当即就认出此声的主人。
“离垢?装神弄鬼的干嘛呢?”
“”
少许的停顿,仿佛是那磷火活灵活现的一声叹息。
“为了避免众人恐慌,尸体我已收走,你再乱喊,全城住民和旅人都得被你引来。”
“喔”
也不知离垢施了什么法术,竟能悄声无息地在眨眼间挪走一个人。但不管如何,既已知道是他搞的鬼,枯荷那受了惊吓的小心脏立刻安定了下来,他上前一步,伸手戳了戳眼前的磷火苗,一脸好奇地道:“这是你真身?”
“只是传音磷火。”
枯荷哈哈两声,道:“我知道,逗你呢。”说着,他一把抓住那无形的磷火,装模作样地使劲捏了两下,“你看,要是你变成这般大小,我一只手就能蹂|躏你,多好。”
“”
“咋不说话,被我掐断气了?”
“枯荷,此事到此为止,夜已深,莫再乱晃,危险。”
离垢语气决绝,其话音刚落,磷火便径直灭去,消失在空中,巷内也陡然暗了下来,枯荷空拳滞在半空,只觉暗巷阴冷,有种人走茶凉的苍凉之感。
“哼”枯荷收回了手,望着空无一人的巷道,心里莫名觉得不是滋味,“都走都走走了就别回来了。”
他愤然转身,正欲离去,却不料视线里忽然冒出一个身影,都没来得及停步,他便正正地撞到了对方身上。
这人的身躯也不知是用什么造的,硬的出奇,堪如磐石。
枯荷闷哼一声,似是被弹开一般,脑袋朝后一仰,眼里顿时渗出了泪水。他捂着撞疼的鼻子,带着哭腔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对方一声不吭站在自己身后,生怕吓不死他似的。
松文倒是一脸平静,他垂眼望着枯荷,淡然道:“方才你唤了我。”
“我何时唤你了?”
“没有就算了。”
他不紧不慢地转了身,毫无留恋地就要离去,枯荷见状,立马跟上前去,拉下脸来,可怜兮兮地道:“我想起来了,的确是喊了,你别走啊这里那么黑,我好怕的呢斩妖除魔,就属粼哥哥最厉害了你可要保护我”
听到“粼哥哥”三个字,松文决心顿然柔软,不由放慢了脚步,但他没有转头去看枯荷,只是不动声色地道:“不是要去快活么?”
“去是要去的”枯荷紧跟在他旁边,一边侧头打量对方的表情,一边委屈地嘀咕道:“可是你生什么气啊,残害生灵你不许,祸乱人间你不让,这也还情有可原,可若你连风流快活也不准,我这悲惨的两世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说到“悲惨的两世”时,枯荷一声哽咽,仿佛是渐入佳境,还真的泪眼婆娑了起来。
松文凝起眉头,虽知对方夸大其词,却还是心疼不已,沉思许久后,他慨然道:“罢了,随你。”
眼下这一句“随你”,和方才离去时所说的“随你”,所用的语气可谓大不相同,前者是无可奈何的妥协,后者则是听之任之,漠然置之。
听出明显的区别后,枯荷霎时“破涕为笑”,他一手搭上松文肩膀,使劲地勾紧了对方脖子,仿佛方才那矫揉造作只是一场幻觉。摇身一变后,他摆出老爷们般的姿态,指着前方,粗声粗气道:“走,跟着老子,带你一起风流去。”
松文被对方勾着,脑袋倒向一侧,却依然大步前行,表情是无动于衷。
“无福消受。”
“别生气了嘛我都说了带上你了。”
“看你男男女女一起上,岂不得自戳双目?”
“方才我胡诌的,我就只见一人,你呀,守在屏风后面就好。”
“我无窥看之癖。”
“谁让你看了,你听着就好。”
“也无窃听之癖。”
“那可不行难得我改变心意,同意带你去了”
说着,枯荷凑到松文耳边,一脸神秘地道:“你得好好听着,若是我喊了‘救命’,你马上冲出来救我,知道不?”
松文一怔,不解道:“你为何会喊救命?”
“谁知道呢,”枯荷笑了笑,“以防万一嘛,在朱颜阁被袭,又不是没试过。”
他这么一说,松文才想起了金暮朝一事,认为此言很是在理,便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我去。”
枯荷笑得更开心了,他才发现,松文这个木头,其实很好哄骗。
于是两人一摇一摆,朝着闹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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