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离猛地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回头看向屋内。

    帘帐半垂,蓁蓁送了几步之后,正站在外间的博古架旁边。灯架上烛光明照,往她身上笼了层朦胧的光,大约是诧异于他的忽然驻足,她的嘴唇轻张了张,想问他还有何吩咐。

    烛光下她的眉眼清澈干净,与画面中薄醉含笑、娇媚勾人的模样迥然不同。

    分明是他自己恍神了。

    谢长离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而后抬步出屋,只当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他的幻觉。

    毕竟,他虽收了这位落难的少女当妾室,却非真的为色所迷。不过是因她的眉眼与记忆里的小姑娘如出一辙,不愿看她如浮萍般流落在外,因娇柔容色而被人欺辱。

    这世间薄命受苦的人到处都是,他藏着狠辣手段生杀予夺,从来都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

    唯一肯稍加呵护的,唯有这双印在脑海深处的眉眼。

    仅此而已。

    谢长离脚步不停,出了云光院后径直往外书房而去,任由凉风卷动衣袖,留下少女在屋里独自出神。

    翌日,谢长离迎娶妾室的消息便传开了。

    倒不是谁有意张扬,只是他年纪轻轻的身居高位,虽手段狠厉令人敬惧,却也姿仪出众手握重权,是个同辈男儿都望尘莫及的人物。明里暗里,想跟他结亲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他素来冷情,除了对夏家格外恩待之外,从没对哪位闺中女儿多瞧半眼。

    ——若真瞧了,那多半是对方犯了事。

    如今他骤然纳妾,怎不叫人新奇?

    京兆尹的婚契办好后,事情虽未传得人尽皆知,皇城朝堂里却有不少人听到了消息。

    就连身份贵重的皇叔恒王都饶有兴致。

    朝会过后,年才八岁的小皇帝如常跟着太师去读书,谢长离独自往提察司走,才到半路,便被恒王叫住了。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谢统领新得了美娇娘,却还不忘朝政公事,如此勤恳,当真是难得。”廊道漫长而空旷,恒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副闲聊调侃的架势。

    谢长离驻足回身,拱了拱手,“恒王爷。”

    ——这位是小皇帝的叔叔燕文叙。

    先帝身居嫡长,却自幼体弱,继位后虽广充后宫,膝下仍极单薄,孩子多半没能保住,到驾崩之时,只留下个独苗,小小年纪就被推上了皇位。相较之下,恒王这身板倒是结实,可惜是个庶出,且年少时心术不正,不为先帝所喜,才跟皇位擦肩而过。

    但当初兄弟争储,恒王也着实养出了极厚的羽翼。

    时至今日,这位皇叔手里握着的权柄,仍足以让满朝文武侧目忌惮。若非文臣之首的相爷晏秋、手握禁军的姬成和边关众将皆死忠于先帝,尽心护着小皇帝,又有谢长离这个先帝亲自提拔栽培的利刃在旁盯着,指不定哪天就能要了小皇帝的命,夺走帝位。

    而皇叔的身份,也是仅次于帝王的尊贵。

    谢长离毕竟不是皇亲,自然得客气。

    恒王泰然受了礼,养尊处优后微胖的脸上浮起了笑,“听说谢统领新纳了个美妾,是前阵子江南盐运案的罪臣家眷。这事儿实在稀奇,倒让本王很是好奇,不知那女子生了怎样的容貌,竟让谢统领都动了凡心,连她的身份都不顾了?”

    罪臣之女,毕竟是旁人避之不及的。

    谢长离猜得到他想试探什么,回答却不咸不淡,“她生得确实美貌。”

    “那本王可得多嘴提醒一句了。”

    恒王脸上仍挂着笑,眼里却透出几分冷嘲来,拿下巴往后宫的方向指了指,道:“据本王所知,那虞家的案子虽是刑部办的,里头却牵扯了沈从时。他可是太后的兄弟,风头大着呢。谢统领收了他查办的人,别是另有打算吧?”

    谢长离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只淡声道:“闺帏琐事而已。王爷若没旁的事,下官先告辞。”

    说罢,照旧施了个礼,健步而去。

    恒王不以为忤,仗着周附近没有旁人,又调侃般笑道:“谢统领若想收拾谁,本王倒很乐意助一臂之力。”

    “多谢王爷。”谢长离头也不回。

    户部尚书沈从时,当今小皇帝的亲舅舅,实打实握着财赋大权的外戚,确实不算个好东西。今日恒王为何突然试探,甚至明知他是先帝的人还有意招揽,谢长离大约能猜到缘故。不过这种事急不得,鱼饵就在那里吊着,跑不到哪儿去。

    而他想要的,远非这一城一地。

    明媚的春光照满京城,男人远去的背影孤绝如旧,一如他初入京城,在殿前手起刀落,将试图背叛先帝的人斩在廊下时那样,带着毫不犹豫的狠厉,仿佛生来便为嗜血。

    恒王直待他走远,才敛尽笑容冷嗤了声。

    “鹰犬而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贴身跟着的宫人凑近跟前,赔着笑为他理好被风吹歪的衣襟,“王爷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不过是先帝留的一枚棋子罢了,这种差事和手段,做的越多罪孽越重,文臣们都恨得牙痒痒呢。等皇上长大了羽翼丰满,自然会拿他来祭天,能有什么好下场。”

    说着话,摇头摆尾地跟着回了王府。

    ——不像他的主子,天生的皇室贵胄,哪怕没夺到皇位,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尊荣,到任何时候都能屹立不倒。

    ……

    宫墙街巷之外,云光院里倒很和气。

    昨日蓁蓁进府后没多久,清溪和染秋就被谢府的管事带进了京城。今晨进了府,由管事的嬷嬷查验过,确信没什么不妥的,便送到了蓁蓁的面前。

    主仆重聚,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好在崔嬷嬷为人和善,体谅蓁蓁的不易,吩咐旁人先忙杂事别去搅扰,她亲自去厨房挑选食材,准备拿丰盛的饭菜安慰几个落难的孩子。剩下主仆三个关着门,可自在叙叙别情。

    蓁蓁其实已没那么难过了。

    从前初入谢府,闺阁弱质沦为妾室,双亲又流放边地前路未卜,她确实伤心之极。如今虽还是同样的处境,心境却已截然不同。至少她知道双亲会安然无恙,她只消熬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便可阖家团聚。

    既然前事无可扭转,便该追着阴霾浓云里漏出的一线天光,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倒是清溪和染秋未经磨砺,想着自家娇滴滴的姑娘要受这般委屈,几乎抱头大哭。碍着是在谢家的地盘,又不敢出声儿,只有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勾得蓁蓁差点也没忍住。

    安慰了好半天,才缓过情绪来。

    而后擦尽泪痕开门推窗,日子照旧过了起来。

    同记忆里一样,谢长离时常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来云光院露面。蓁蓁便踏实住着,一面跟崔嬷嬷处好关系,一面暗暗地等救星降临。

    十来日后,救星果然到了。

    是虞家的一位旧交,唤耿六叔,早年丧妻无子,因受过虞家的照拂,前世巴巴地从扬州赶来,只为照应她一二。

    蓁蓁自幼娇气,没学会扬州城里飞针彩绣的本事,擅长的却是外祖教的算术,莫说寻常账本,便是五曹算经都啃过。当初假捏个哑巴少年的身份为扬州小商户勾覆账本,也曾有点名气。碍于女儿之身,这能耐没法为衙署效力,用在商户身上却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不便抛头露面,唯有请耿六叔居中牵线为她招揽生意,从中赚些酬金。

    耿六叔办事也很老道,没多久便寻到了合适的生意,虽说只有几两银子的赚头,却也算旗开得胜了。

    因是初次开张,东家不知她的底细,说要当面看过才敢托付账本。

    蓁蓁连行头都备好了,自无不可。

    不过毕竟是深宅后院里的妾,又是谢府这样的人家,出门之前还是得跟谢长离讨个允准。好在夫妻一场,虽没换来真心,对谢长离的口味脾气,蓁蓁多少是熟知的。

    这一日,打听到谢长离前晌回来后尚未出府,蓁蓁忙挑了食材,做成一盘咸鲜脆嫩的鸡髓笋,装进食盒去找他。

    ……

    外书房,谢长离正睡午觉。

    他自幼习武精力充沛,其实很少睡午觉。不过近来提察司正办一件要案,他昨晚整宿都在衙署,天蒙蒙亮时又因平远候府曾家出了件刺杀案,被请过去耽搁了许久。之后上朝奏议,处理些琐事,回到府里倒颇觉疲惫。

    而今日春雨缠绵,极易勾起春困。

    用过午饭之后便眯了会儿。

    此刻满室昏暗,他迷迷糊糊的在做梦。

    仿佛是在这座府邸的后院里,他那位新纳的小妾受凉着了风寒,原就精神萎靡,不知怎的跟来做客的夏清和母女起了争执,竟失足摔进了湖中。她长在江南水乡,水性倒是不错,只是病中体弱,寒雨里倒有些扑腾不动。

    他闻讯过去时,人已捞出来了,少女靠在清溪身上呆呆坐着,瑟缩得可怜。

    梦里夏清和叽叽呱呱地告状,他却懒得听,抱起她就往云光院走,而她纤弱浸水的身段缩在他怀里,哭得无声无息。

    到了院门口,他又忽然记起来,明明两人新婚未久,怎么梦里竟这样真切,连她熟识水性的事和丫鬟的名字都知道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梦境霎时如云消散,谢长离下意识地想抱紧了留住她,却骤然扑空,不由惊醒过来。

    窗扇紧闭,外面雨声淅沥。

    他睁开了眼睛,双目有些失神,还没从梦里缓过来。两臂都空空荡荡的,不知为何,竟让他心里没来由的生出贪恋与恐惧——贪恋少女依偎在他怀里时的娇弱温柔,又隐隐害怕她像梦中那样骤然消失,再也寻不到踪迹。

    谢长离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滋味。

    他躺在榻上,无端想起了上回一闪而过的画面。薄醉半裸的少女,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却为何熟悉万分,像是印刻在心里?

    笃笃笃——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打破春梦笼罩的一方宁静。

    谢长离回过神,“何事?”

    “禀主君,虞娘子来了,说是有事想见您。”门扇之外,传来阎嬷嬷恭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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