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原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哪料谢长离竟会说这些?
四目相触,男人的神情饶有兴致。
她低低的“啊”了声,抛开心头那点小别扭,揣摩出其中原委后,也终于明白了当日谢长离骤然斥责的缘故,“所以主君当时出声斥责,其实是听出了端倪,故意露出破绽想引蛇出洞?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蓁蓁赶紧摇了摇头,意识到他并非真的蛮横欺她,而是暗里替她留意,嘴角到底还是浮起了笑。
而后,春波般溢到眼角眉梢。
她原就生了极美的容貌,这会儿芥蒂消去,暗生欢喜,便似清晨初升的阳光照上娇艳花枝,染得整个人鲜活灵动,柔婉多姿。
谢长离的目光黏在她身上,心底悄然生出想抚摩她笑靥的贪念,却又很快警觉,垂眸收回视线。
“燕月卿的事既是我招的,我自会解决。”他将茶喝尽,起身时看了眼窗外日色,“时候不早了,这点辛苦能换顿饭吃吗?”
蓁蓁闻言不由莞尔。
“主君终日劳累,妾身原就该好生伺候饮食的,正好今晚菜色不少,添副碗筷就是。主君若有想吃的,让赵姑姑现做也成。”她难得见谢长离心绪不错,忙唤清溪她们备了水,带他到里头洗过手,而后同去用饭。
……
这顿饭吃得倒很香甜。
谢长离瞧着仆婢们并无恭贺芳诞之语,猜得蓁蓁没打算张扬,便也没戳破。蓁蓁要给他夹菜盛饭时,他也没像上回似的泰然而受,反倒挑着她常下筷的菜给她搛了些。
晚饭末尾,崔嬷嬷端来了一小碗面。
蓁蓁捧着小碗,细嚼慢咽。
谢长离帮她盛了半碗汤,瞧她低头慢吞吞地吃,安静沉默着,眼睫遮尽眸底的情绪,大抵还是在生辰这日起了思乡之心。
多少让人心生怜惜。
忍不住想哄哄,让她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欢喜些。
谢长离又添了稍许的汤,将瓷碗摆在她面前,状若无意地道:“对了,月底我会去趟蜀州,七月回来后若无要事,还会去江南一趟。你若有想要的东西,早些列个单子,我一并都带来。”
蓁蓁闻言抬眸,蒙着雾色的眼底果然漾起了欢喜,“好呀,多谢主君!”而后垂了头,有些遗憾又暗生期许地小声嘀咕道:“若能去扬州就更好了。”
她的声音极低,近乎喃喃自语。
谢长离却听见了,且为之心思微动。
去扬州时带着蓁蓁这事儿,他先前其实根本没考虑过,毕竟他去扬州是为公事,带着她无甚用处。
不过此刻……
方才侧间里她坐在成堆的账目旁专心核算的模样,连同这阵子积聚的好奇骤然浮上心间,谢长离觑着她眉眼,忽而开口问道:“说起来,你这阵子易容改装,遮遮掩掩的是在折腾什么?”
蓁蓁扒拉面条的筷箸微顿,下意识去看他的神情。
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
她胆子大了些,便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方才主君也瞧见了,妾身是在核对账目,做些给商户勾覆的事,从中赚些银钱。”见谢长离微微皱眉,忙解释道:“主君别误会。妾身蒙收留照拂,能在这里安稳过日子,已是万分感激的了,只不过……”
“缺银钱?”
“倒不是缺银钱,主君待妾身宽厚,崔嬷嬷又极周到妥帖,这儿什么都不缺。只是家父家母远在边地,耿六叔又特地来京城照应我,他们的用度总不能也都劳烦主君。何况妾身闲着也是闲着,将心思扑在勾覆上不但能解闷,也免得……”
蓁蓁说到这里,适时垂眸咬唇。
“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妾身看着家人受苦却无能为力,总得寻些事情做,才能排遣心中愁苦。”
“还望主君宽容,不要怪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情里浮起了忐忑不安。
谢长离的神情竟自稍露柔和。
久经淬炼之后,对于这世间的大多数事情,他都能做到漠然待之,狱中刑讯审问时,也能凭着鹰鹫般的目光洞察犯人深藏的心意,以狠厉手段逼出实情。但在这座云光院里,面对安静温柔的落难少女,他无意用这些手段。
——哪怕她垂眸咬唇时,有意掩饰真实心思的伎俩颇为拙劣。
接济双亲是真,排遣难过也不假,但除此之外恐怕似还有旁的打算,只是她不肯说而已。
闺中少女,在他眼里终究是剔透的。
但谢长离无意深究。
因蓁蓁不是提察司狱中的犯人,而是他有意庇护,暂且委屈为妾的官家千金。他只是暂且给出屋舍院落,让她安稳栖身,不被外务所扰,至于她自己要做什么,只消不会招致祸事,他又何必束缚?
何况,若勾覆真的能让她排遣心中苦闷,不因家道剧变而沉溺自苦,也是件好事。
他仍记得那日水榭里,她说艰难困苦充斥人世,但草枯了会生,花谢了会再开时的语气。
落寞却又通透。
谢长离自幼孤苦,不太会安慰人,只注视着她,把玩着茶杯时闲聊般道:“这世间善于勾覆的女子并不多,有什么可怪罪的。倒是那些账目,还有书架上那些算经,你都看得明白?”
“马马虎虎吧,也不算太难。”蓁蓁没敢自夸,见他并不介意,立时笑生双靥,“我易容改装是怕抛头露面会给主君惹麻烦,并不是真的想鬼鬼祟祟。车夫和侍卫都跟着,也从没隐瞒。”
谢长离想起她先前被抓包后落荒而逃的模样,有些好笑,又问道:“你外祖是盐商,盐道的事先前可学过?”
“学过些,还跟勾检官讨教过呢。”
这倒也算是她的一技之长。
谢长离心里有了数,瞧她面也吃完了,便没再多问,用完饭后自管回书房去。
……
快熄烛安歇的时候,阎嬷嬷亲自过来,身后跟了两位仆妇,手里抬着一方紫檀做的多宝阁方匣。
匣身高约四尺,并无繁复的雕镂装饰,里头却做得极为精巧——上下四层高低不等的抽屉,每屉又分为数格,可装放玩物摆设。当中又用精巧的机关相连,可借嵌在匣身的铜珠弹拨,自发开合转动,极是有趣。
阎嬷嬷笑吟吟的,“主君说这是先前一位同僚赠的,他留着没用,让奴婢送到内院里来,摆着给虞娘子玩。”
蓁蓁不由抿唇笑道:“有劳嬷嬷了,替妾身谢过主君吧。”
阎嬷嬷含笑应了,自管回外书房。
清溪和染秋没想到临睡前还有这般奇趣的东西送来,围在方匣旁边,看蓁蓁小心翼翼地摆弄,各自眉开眼笑。一会儿夸赞机关精巧,一会儿又琢磨着摆些什么玩物进去,因沐浴后屋里没旁人,清溪还顺势揣测起来——
“今日用饭时,奴婢瞧着主君很是体贴,这会儿又送了好东西来,莫不是知道主子的生辰,特意送的?”
“是吗?可主君也没说道贺的话呀。何况咱们跟谁都没说,他未必知道。”
“小傻子,主君是怎样的人?整个提察司都握在手里,外书房那些人也精着呢,他若想查主子的生辰,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两人低声猜测,又问蓁蓁怎么看。
蓁蓁其实也摸不太清。
她唯一能确信的,是这多宝阁并非同僚所赠,而是谢长离亲手做的,因她前世曾亲眼见过。
大约是提察司的差事太特殊,喜怒不形于色久了,谢长离的情绪藏得深,连同爱好都被舍弃得差不多了。如今仅存的爱好,就只有一样,便是机关营造。
外书房的后面有座书楼,闲置着千卷书籍,平常无人问津,唯有最里头的架子上堆着些《考工记》之类的书,还有成摞的图纸,偶尔会被翻动。
走到那书架的末尾,推开角落里不起眼的小门,则是一座极阔敞的屋舍。里面有各处搜罗来的机关所用物件,或是铜铁,或是木料,连同打磨的器具都颇齐全,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谢长离偶尔得空,或是公事苦闷无从排解时,便会走进那屋里,或是将巧思画为图纸,或是亲手打磨机关,几乎不为外人所知。
蓁蓁也是与他熟稔之后才被带去过两次。
这座多宝阁当时就在屋中放着。
彼时谢长离心绪尚可,还同她讲解了机关构造,说是花费了半年的零碎时间做成,细密之处令她惊叹。
却没想到,他今日竟会送来后院。
还假托是同僚所赠。
蓁蓁想着阎嬷嬷一本正经骗人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这多宝阁用材贵重,机关精巧,确实是极为难得的,但朝堂上下,知道他这喜好的能有几人?何况若真是送礼,匣身必定会精心雕镂,描金嵌玉,哪会像眼前这样朴实古拙,只嵌个铜珠?
当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只不知谢长离无缘无故送来这东西,究竟是因知道了她的生辰,还是因那日当众斥责,有意弥补。
蓁蓁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能一笑置之。
……
外书房里,谢长离宽衣沐浴毕,临睡前又看了一遍多宝阁的图纸。
这东西是他亲手做的,耗时甚久。
先前都藏在书楼秘不示人,直到那日蓁蓁无辜受责,他从水榭折身而返,便临时起意,欲将此物送予蓁蓁。既是充当生辰之礼,也是安慰那日受责的委屈,希望她能得欢颜,熬过人生的起伏拨云见日。
此刻躺在榻上,他几乎能够想象阎嬷嬷将那有趣的东西送去后,她会是怎样的欢欣模样。
婉转眉眼浮上心间,脑海里随之描绘出她寝衣宽松、黑发覆肩的模样,勾起她肩上旖旎的吻痕,压制的某些念头随之蠢蠢欲动。
谢长离赶紧深吸了口气,压住旖念。
可惜醒时自持,梦中仍有艳丽光景袭扰心念,直到清晨醒来时仍有春梦留痕。
谢长离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觉得这回入蜀后真得找个道士请教了。而后起身拿凉水冲洗醒神,穿戴好官服,照常去上了朝,又在退朝后被沈太后召到麟德殿议事。
一进殿门,迎面就碰上了姬临风,身上盔甲严整,脸上却噙了宠溺的笑。
而冠服严整的小皇帝正牛皮糖般抱着他的右腿,一声声喊着“临风哥哥”,眼巴巴地像是在撒娇。
见谢长离进来,小皇帝赶紧撒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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