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外书房某人的浮想联翩和心浮气躁,云光院里却是夏日荫浓,荷风送香。
蓁蓁有了谢长离的首肯,便少了许多顾忌,将心思都扑在勾覆的账目上,就着香甜糕点和满室花香,乐在其中。
得空时,她又亲自去街市摸行情,因天色尚早,索性让人驾车出城去看望住在城外的南桑。
——两人已挺久没见面了。
京郊村落众多,南桑藏身的地方并不起眼,是个极寻常的农家院落,只不过地方偏僻些,免得勾起周围村民的好奇。
蓁蓁给南桑挑了几匹布料和两食盒凉拌的各式菜色,顺道买些糕点磨牙,坐在车厢里挑着软帘看郊外风景。
还没到那座院子,她就看到了南桑。
山脚下有河流蜿蜒而过,水畔芦苇茂盛,绿叶梭梭。旁边有片空地,这会儿有极淡的青烟丝丝缕缕的升腾起来,很快随风飘散。南桑就跪在那青烟起处,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布衣,头发利落挽起,背影挺秀又坚韧。
她的旁边还蹲着个男子,侧影颇为熟悉。
竟是闻铎?
蓁蓁心中诧异,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
闻铎却也是为正经差事来的。
曾家的案子了结后,南桑刺杀曾绍冲的种种便彻底藏在了案卷之外,除去少数亲信,没半个外人知晓。闻铎这回来找南桑,便是想将事情告诉她,并言明要害,让她务必守口如瓶,免得再生事端。
南桑自是感激的,因这日恰逢亡人忌辰,特地寻个地方安静烧些纸钱。
闻铎看惯生死翻覆的事,对这些早已看淡。
不过瞧着南桑家破人亡后独自流落,想起她那日拼了性命也要救护蓁蓁的样子,到底心生不忍,只觉世道之艰,常将良善之人逼得走投无路。便没急着走,而是陪她烧些纸钱祭奠,哪怕什么话都不说,有个人陪在身边,大抵也能好过些。
风徐徐吹过,铜盆里渐添灰烬。
南桑垂首沉默着,眼角溢出的泪花很快被风吹干,明明在执剑厮杀时凶悍孤勇,此刻看在闻铎眼里,却只觉得孤单瘦削。
闻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忽觉身后有些异样,他回身看去,就见不远处的道旁停了辆马车,染秋正陪着一位头戴斗笠的少年走来,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他轻咳一声后站起了身,待蓁蓁走近时拱手为礼。
“虞娘子。”
蓁蓁亦回礼招呼,而后便握住了南桑的手,虽没多说什么,眼底的宽慰之意却呼之欲出。
南桑自然明白,不好在比她年少许多的蓁蓁跟前太过流露悲伤姿态,恰好纸钱也烧尽了,便迎入屋中稍坐。
果点菜色都是现成的,添上蓁蓁带的两个食盒,也颇丰盛。
闻铎视蓁蓁为内院的小主子,不便与她同桌用饭,更不好听两位女子说私房话,便以差事在身为由先行告辞。剩下蓁蓁和南桑在院里慢坐闲聊,尝着糕点菜肴时,不免问及南桑往后的打算。
“曾绍冲虽死了,平远候却还在,他手上的血债更是数都数不清。”南桑承了恩情,不再像从前打算的那样莽撞刺杀复仇,但想起曾惟的诸般恶行,仍有刻骨愤恨。
蓁蓁轻声道:“你还想报仇,是吗?”
“若不能替冤死的人雪恨,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南桑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事到如今,心里也添了稍许顾忌,“只是我若再莽撞,万一不慎失手,恐怕会连累姑娘,辜负这番好意。”
蓁蓁明白她的担忧,也不愿看她孤身去侯府复仇,做出鸡蛋碰石头的事,平白枉送性命。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闻铎什么态度?”
“他说案子压下去了,不会有人知道内情。劝我回家乡去,别再做这种冒险的事。”
“没有责怪你吧?”
“闻侍卫瞧着有点凶,其实挺好说话的,想来他背后的人也起了慈悲心肠。”
蓁蓁听了这话,不由抿唇轻笑。
听惯了外间对谢长离心狠手辣的传闻,她还是头回听人说谢长离有慈悲心肠。
不过闻铎既是这般态度,显然谢长离也颇同情南桑的遭遇,那么她先前琢磨的事未必没有可能。遂握着南桑的手,温声劝道:“姐姐不必心急。若你执意报仇,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或许会曲折些。你先安生住着,不管事情会不会有眉目,回头我都会送消息来。”
南桑虽不知她如何打算,却也知此事殊为不易,想着从前素不相识蓁蓁为她的事这般劳心劳力,感动之下眼眶微红。
……
回府的次日,蓁蓁去了趟外书房。
近来谢长离颇为忙碌,时常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今日据说是去赴恒王府的宴席,回来得倒是挺早。她从阎嬷嬷那儿打听到谢长离很快会去蜀州,未必能有多少空暇搭理她的事情,瞅着这机会,赶紧拎着食盒去寻他。
已是傍晚时分,晚风吹得温柔。
书房外青松翠柏披了金色,门扇是半敞着的,阎嬷嬷坐在旁边的树影里,正摆弄一些香料。
见蓁蓁过来,便起身笑着招呼,“虞娘子。”
“嬷嬷,主君回来了吗?”
“回来好半天了,就在里面呢。”阎嬷嬷瞧着门扇未掩,便知谢长离这会儿不是在处置公事。因拣择香料是个精细活儿,且蓁蓁身后的清溪手里拎着食盒,明显是来送晚饭的,便没抽开身,让蓁蓁自管送进去。
蓁蓁遂接了食盒,亲自提着进屋。
屋里没人,长案后空空荡荡。
她叫了声“主君”,没听见有人应声,且手里的食盒委实有点重,便先搁在案上,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书房往里就是谢长离的起居之处,前世她曾被带进去无数遍,里头的陈设器具都还清晰印刻在脑海。不过如今成婚未久,且她无意多招惹谢长离,这会儿不好贸然闯进去,只将目光四处打量,搜寻谢长离的身影。
视线挪过古拙简约的香炉茶几,是一方贴墙摆着的花梨木架子,上头稳稳放着把长剑,触目沉重刚硬。剑鞘上缂丝花纹繁复精致,明显是有了年头,沁着斑斑片片的暗色,是这些年浴血厮杀的印记。
蓁蓁不敢多瞧,赶忙挪开目光。
没找见人,她又往里迈了两步探头去寻。
而后,她便怔住了。
因剑架不远处有座宽敞的罗汉床,这会儿帘帐半垂,谢长离正坐在上面,双腿一屈一伸,手里攥着个酒杯。他像是刚刚沐浴过,头发虽未解开,却打得半湿,垂了一缕在耳畔。身上外裳也脱了,只裹着素白色的中衣,胸口半敞,几乎开至腰腹。
常年习武且正当盛时的男人,身材自是劲拔有力,胸膛往下肌肉分明,甚至能窥见腰线的轮廓。
那腰腹她不是没摸过。
甚至险些……
蓁蓁心头猛地一跳,赶紧缩回脑袋。
不提防旁边立着铜制灯架,她心神慌乱时没留意,后脑勺磕过去,疼得她差点痛呼,又赶忙捂住嘴巴。
热意霎时涌上脸颊,连蓁蓁都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因磕到脑袋的窘迫尴尬,还是因脑海里倏忽而过,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里头随即传来谢长离的声音,“谁?”
“是我,来送些新制的菜色。”
蓁蓁闹了个大红脸,不得不从帐后现身,没敢去看他半裸的胸膛腰腹,只将视线落在他冷清的眉目间,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这一瞧,她才发觉今日的谢长离很不一样。迥异于往常的威仪老练,此刻他的眼神沉静又落寞,悄无声息地攥着酒杯坐在那里,无端有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尤其是那双眼睛,没了寻常震慑朝堂的压迫感,安静的薄醉中,反而像是……
蓁蓁说不清楚那是种怎样的感觉。
似曾相识,却似乎很遥远。
她竭力不去乱想,听谢长离微哑的声音道了句“拿过来”,才回身去取食盒。
轻手轻脚地往案边走时,她终于想起来那感觉源于何处。
是在很多年前,大概她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回跟着父亲去外地访友,在一座古庙的附近救了一位重伤的少年。
那个少年给她的就是这种感觉,伤痕累累又沉默寡言,像是被世间遗弃了一般,带着深不见底的孤独落寞。那会儿她年弱天真,瞧他伤得可怜,便让随行的人悉心照料,还试图逗他高兴。奈何少年心如死灰,她费尽心思也没能哄得他展颜一笑。
好在后来他伤势痊愈,临别前还送了个漂亮的玉坠,可惜后来被她弄丢了。
事情隔得太远,且彼时她年岁尚幼,惦记着途中的花草美景和吃食玩具,随手而为的一桩小事,早已记不清那少年的模样。
也是今日碰到那种熟悉的感觉,才依稀想起了些许。
蓁蓁握着食盒,心绪忽而复杂起来。
她知道谢长离这提察司统领做得不容易,朝堂的事千头万绪,雷霆手腕所过之处,几乎都是皇亲重臣那样棘手的人物,每回交锋都似刀剑舔血。
年才廿四的男人,谨守着先帝遗命扶持寡母弱子,平素往来的恒王、相爷、姬家兄弟无不是年过半百、久经风霜的人物。
他要与之斡旋,压力可想而知。
只是谢长离性子冷硬坚毅,便是万钧泰山压到跟前也不会皱眉。再艰难困苦的事,他似乎都能游刃有余的应对,而后步步向前,青云而上,仿佛朝堂上风谲云诡的厮杀与攻讦都不值一提。
在外人看来,便是权柄滔天,生杀予夺。
令人羡慕又敬畏。
前世两人相处那么久,蓁蓁极少看到他流露这般姿态,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她深吸口气,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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