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浪中似夹杂着低吟,远远近近,很快低吟声似一个庞大的水泡,将她笼罩其间,忘了天地是何色。
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声音。
她抬起头,却发现周遭天色已变,原本艳阳高照,此时自己却被包裹在重重灰蓝色的迷雾之中。这迷雾,厚厚叠叠,又丝丝缕缕地来回流动。她看不清迷雾的边界,不知它只在院中,还是已笼罩了整个大地。
迷雾中伸出一只灰黑的大掌,大掌似鹰爪,五根指甲厚如笋、长似钩,掌心无比厚实,整只掌的皮肤很是粗糙,掌背上凸起颗颗硕大的颗粒,像一块会动的嶙峋石头。此时正掌尖微拢,缓缓向她抓来,似乎要将她拎起,带入那重重迷雾之中。
灵山一向风平浪静,气候怡人,从未有过如此可怖之物。
宣六遥明明就在寝宫内,为何此时还不见人影?胡不宜仓皇四顾,眼前只有重重迷雾,连这宫殿,也被灰蓝迷雾挡得不见踪影,天地间,似乎只有一角井栏,和井栏上伸出的一只可怖魔掌。
呜--呼噜---
低吟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从井底传出。似乎井里有一只妖怪,趁着她落单,想要将她捉进井底,丢入一张血盆大口,卡巴卡巴,当成一颗鲜嫩的菜瓜吃掉。
胡不宜在心里哀嚎,不,不,她不是菜瓜。她是一只活生生的婴儿,她还要长大,跟灵蛇真心换真心,找回内丹,修炼成仙。漫漫生涯,才刚开始,怎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变成一只菜瓜,死在征途的开端?
惊惧之中,她四肢并用,往后退去,却仍遭不住井里的怪物手长掌阔,眼看就要将她包住。
“啊啊嗯--”她扯起嗓子叫喊。
惊慌时,唯一想到的就是宣六遥。若是这么死命喊他都听不见,那没办法,她胡不宜今日命当此劫,来世再见。
一颗尚未强健的小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满眼都是那向她收拢过来的尖长指甲和掌心上的灰黑疙瘩。
突然那大掌在她眼前停止。
掌上出现千百根浅白丝线,将它缚了个结结实实,再也动不得。接着,那原本大如铜盆能包下整个她的灰掌迅速缩小,变得跟胡不宜的手掌一般大小,那小灰掌连着的四足生灵似一条蜥蜴。胡不宜尚未看清,那些白丝线轻轻一抖,蜥蜴落回井里,“咚”的一声,溅出无数水花。
顿时云雾俱散,眼前一片亮堂。
宣六遥手握拂尘,站定在井台边,低着头向她看来,脸上倒也不惊不怒,只是带着些许责备。刚才缚住那蜥蜴的,应是他手中的拂尘长须。
有惊无险。这蜥蜴差点把胡不宜送回了灵台山。她仍是有些后怕,抬头问道:“咿咿喔喔--”(宣六遥,那是什么妖怪?)
也不知是不是听不懂,宣六遥不仅不回答她,反倒教训起来:“胡不宜,现在会爬了是不是?竟敢背着我偷偷跑这院里来了,也不怕被井里的恶龙吃了。”
教训了还不止,他还动了手。拂尘的长须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总觉着有些气急败坏。
拍得不算疼,胡不宜仍是心中不愤。明明是你看管不严,把我一个只会乱爬的婴儿扔在一边,院里又养了妖怪,怎地这会儿怪起我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婴儿来?可惜她此时连牙都不曾长,要不然,他敢冤她,她就敢咬他。
她心头一阵委屈,除了哭,无计可施:“哇啊--”
哭声陡然响起,院墙上的飞鸟被惊得起身乱飞,在结界中慌慌张张地来回逃窜,慌乱间却找不到结界的出口,柔韧的结界将它们弹来弹去,平空上演了一场乱糟糟的马球大赛似的。
惹了事的小可此时倒是安生得很,井中安寂无声,连个泡也不曾冒起。
毕竟,胡不宜的哭声惊天动地。
宣六遥耳中轰隆作响,偏偏西墙上又露出一颗须发皆白的脑袋,上央堵着耳朵大喊:“六遥,快让她别哭了!吓得我差点走火入魔!”
唉。
宣六遥轻叹一声,败下阵来。他蹲下身子哄胡不宜:“好好,我的错。你别哭了。”
她辛辛苦苦挨了打、开了腔,哪能这么容易,说不哭就不哭了?胡不宜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了他脸上的无奈与挫败,那种求饶似的表情分明在说:哭得真好听,你再哭厉害些,我叫你爷爷!
这不小事一桩嘛,胡不宜得意洋洋,继续冲着他亮开嗓子:“哇啊--哇啊--”
宣六遥扑通跪倒在地,差点朝着她磕头。总算理智拦住了他,他晃晃脑袋,将堵得满耳的嚎哭甩一甩,强撑着爬了起来。
“胡不宜,你看这是什么?”
他顶着震耳欲聋的哭声将她抱起,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右手指凌空一搓,一只手指长的五色孔雀站在指尖上,长尾轻颤,慢慢地展出一个翠绿的尾屏,屏上点点金光,闪烁不已。孔雀本就美丽,微缩成手指大小,更是极尽精致。宣六遥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嘴角得意地微微翘了起来。
胡不宜的哭声带着一丝尾音缓缓停下,她好奇地望了望。她见过孔雀,仙界的灵台山里多的是,但这么小的,还是头一回见。只见这只精妙的小孔雀时而展屏,时而抖尾,还跨着两只脚左蹲蹲、右蹲蹲地做起怪模怪样的东西,煞是可笑。
“嘎嘎--”
胡不宜咧着嘴笑。她在脑海中把宣六遥的脑袋按了上去,看着他这么跨着脚左蹲蹲、右蹲蹲,转圈圈、抖尾巴......她笑得更厉害了。
指尖上的孔雀跳得更起劲。
胡不宜看着看着,突然觉着牙床发痒,眼前的小宣六遥一边摇摆着,一边伸出手指勾她:吃我呀,吃我呀。
好嘞。
胡不宜在心里应了一声,两只肉肉的小手往前一抓,抓了个满满当当,那是羽毛和血肉的触感。咬下去,满嘴的......羽毛,劲弹的皮肉,却没有微甜的血液。
假的毕竟是假的。
哎,将就着吃吧。先开个荤再说,磨磨牙也好。她决定不介意了,嘴里却一空。宣六遥将小孔雀拔了出去,一甩手,被咬得脖子耷拉的孔雀变成片片翠叶,在空中洒成一场绿雪,慢悠悠地落了下去。
到嘴的孔雀没了。胡不宜遗憾得直尖叫。
宣六遥捏住她的脸颊,往她嘴里上下看了看,喃喃自语:“看来是要长牙了,牙痒。早知养她这么麻烦,我就不带她来了。”
这话说的,好像是她求着他带似的,知不知道我乃仙界一灵狐,让你养我是你的福气。胡不宜顿时恼了,一双手直往他的脸上扒。
宣六遥躲闪不及,白晳的皮肤上被扒出两道细细的血缝。他看不见,但是手一抹,见着掌心的血痕,连着脸上细细的疼痛,他便知道了。
就这么被打了,不说反抗,他连指责也不敢指责一声。
宣六遥一向平静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淡淡的愁意,他迷茫地望向天空,将修长的脖颈露在胡不宜的眼前。胡不宜又在脑海里长出两颗尖长的牙齿,将他的喉咙咬出了排排血窟窿。
“回屋吧。”宣六遥终于轻叹一声,将她抱回屋里。
案上,有一本书册,封面上方方正正五个字:育儿十八法。
书里说,婴儿的牙齿破床而出时会发痒,故而,无论它们手里够到什么,都会往嘴里塞。宣六遥看着那几行字,眉头皱起,都会往嘴里塞?桌子板凳小椅子呢?
转头一看,胡不宜正抱着桌角啃得不亦乐乎,清冽冽的口水从桌上直淌到地板。
他赶紧翻过一页纸,看看书里还说了什么。
没了。
他楞了一会,才想起找了半只苹果换下她口里的桌角。趁着她一口一口地磨苹果还算安生,他赶紧去找了一颗够她磨半日的玉米棒放在她脚边,才把视线转回到面前的《育儿十八法》上。
书册厚厚一摞,有字有画,画笔简陋,几无乐趣,字体密密麻麻,恍如天书。不,天书比之还好懂些。
心头浮起一阵难言的浮躁,宣六遥合上书册,算了,不看了。随缘养吧。
他又看向胡不宜,那半只苹果正捧在她手里,她往嘴里塞着咬一会,又拿出来看看,又塞回嘴里咬咬,又拿出来看看。约摸也是咬着一些肉的,虽然口水满溢,她仍是满意地咂咂嘴,继续像模像样地啃咬着。
粉嫩得牙床上,似乎那两粒润白也越来越明显,看来长牙就在这几日了。往后能吃的东西多了,也不用下山去找嬷嬷吃奶了。
他看着她前襟上滴滴口水印,忍不住想要逗逗她:“胡不宜,不如把你送到阿花嬷嬷处养着吧。”
胡不宜吃了一惊,半只苹果塞在嘴里忘了拿出来。她抬眼看他,抗议道:“喔喔!”(不要!)
“你同意了?明日就把你送去。”
“喔喔啊啊!”(不要!你敢!)
“今日就要去呀?好,我今日就把你送过去。”
“喔喔啊!”(不许去!)
“好好,我们此刻便去。”
宣六遥抱起她,高高兴兴地出了屋,像是因为马上要甩了一个累赘似的,一脸的神清气爽。
胡不宜顿时万念俱灰。她虽然有些看不上他,觉着他一个凡胎俗子,即便长得俊秀,也是远远比不上无境上仙的。上仙曾答应会来找她,但那也不知猴年马月的事情。
只是这半年里日日由这小少年照顾,她已不知不觉地把他当成依靠。
谁想他,暖时是暖,绝情时,却也绝情得没有商量。
被抛弃就被抛弃吧,偏偏自己像一只包袱似的,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由人摆布,毫无尊严。胡不宜不由得悲从中来,也没了心思嚎哭,只是滚烫的泪水落下,心里更是想着:我不要灵丹了,我回去行么?做一只灵力低微,永远也修炼不成的狐狸也无妨。
可是似乎不行,宣六遥抱着她,义无返顾地往外走。
道观门口,他们被上央拦住了:“你们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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