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嘴硬罢了,他心里也没数,回头父亲会站在自己一边么?
多半是不会的。
他只会转身离开,就像上次自己被当成妖物关在八扇门里时。平阳说他是妖物,佘景纯哭了一声也就走了,若不是皇殿下宣六遥出手拦阻,他早就被当成妖物弄死了。
对,皇殿下,去求皇殿下救自己!
趁着福叔一时疏忽,佘非忍猛力一挣,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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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宣六遥正带着胡不宜和阿九,准备离京。
他这几日如有神助,一口气把剩下的生辰全部批完,将选好的八字递交给了圣上宣五尧,接下去的事情由礼部接手。
他自己得了空,阿九提议回灵山看看,正好趁着春暖花开。他一想,也是,该去瞧瞧那条大白蟒如何了,别把人家逼到深山却又不去管它,何况,它尾巴还有自己留下的伤口,于情于理,去探望一眼也好。
刚出府门,迎头碰上佘非忍气喘吁吁地奔来:“皇殿下!”
“非忍,你怎么来了?”
宣六遥上下打量一眼他,佘非忍今日穿了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上衣几乎长至膝盖,像是随便取了一件仆役的旧衣穿,果真如那个书局小二说的:公子身子下人命。
看着让人不由得生起几丝疼惜之情。
佘非忍看他们像是要出门,不由得有些踌躇:“你们要去哪里?”
“回灵山住几日。你有什么事么?”
“倒也......没什么大事。”
“那等我从灵山回来,你再来,可好?”
宣六遥微微一笑,佘非忍情不自禁地点点头。他不想点头的,可不知怎地,就点了。可在他们离开后,两只脚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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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升起老高了。
青石板路早已没了湿漉漉的晨露,行人来来往往。宣六遥温声对阿九说:“今日出门有些晚了,只怕是来不及住客栈了。我们多买些吃的带身上。”
“是。”
阿九去炊饼店、卤肉店买了满满两大包,用细细的麻绳拎着。走出店门,他正好看到宣六遥抬手摸了摸胡不宜的后脑勺,神色温温柔柔,一脸疼爱。
阿九怔了一会儿才跟了上去。
很快出了城。
胡不宜坐在鹿背上打起了盹,睫毛乌密,蒲扇似地搭着,小嘴却粉嫩地嘟了起来。宣六遥觉着有趣,故意抬手碰了碰她的冲天辫。
她顿时清醒,左右张望着,乌亮的大眼睛格溜溜地,她看向宣六遥,宣六遥无辜地看她一眼,她未看出什么端倪,正要继续打盹,余光里却瞥见宣六遥抬起胳膊,随即自己的发辫无来由地动了一下。
就是他碰的。
碰了还假装没碰。
胡不宜瞪着他,瞪了许久。
宣六遥默不作声,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仿若刚刚动手的根本不是他。直至心想她瞪得还不累么?略一偏头去看,她却正好瞪得眼眶微红,半滴泪水溢出,像一朵桃花惹了晨露,她狠狠地眨了眨眼睛......
“哈哈哈!”
宣六遥再忍不住。
“宣六遥,你笑什么?”
“为师还不能笑么?”
“为师能笑,你不能笑。”
宣六遥看看她,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令他忍俊不禁:“我是你师父,为师也就是我。”
“师父是什么?”
胡不宜的小嘴巴一日日地越发伶俐,却也冒出十万个“什么”,宣六遥一本正经地解释:“师父就是先生,我是你先生,也就是你师父。”
“先生?”她疑惑地想了一想,“先生有胡子,有白头发,你不是。”
不就是胡子和白头发嘛,容易得很。宣六遥点点头:“好,等我有了胡子和白头发,你就叫我师父。”
“好。”
“一言为定。”
宣六遥伸出一只手,待胡不宜也伸出手后,郑重其事地勾住她的小指用力晃了三下,以示订立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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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日分,他们到了胡不宜出生时的那个村落。
村落已荒,黑瓦间长出杂草。各家的院落里更是草木深深,说不出是破落还是生机。几人来到胡十七家,这里尚算干净。
且,这地方对胡不宜有特殊的意义。
她却只是四处张望了两眼,并不觉得有何特别。
宣六遥凝视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人世的意义是什么?他混过二十多世,总归明白一些,大约是体验,修行。
体验人世间的饥饱、穷富、爱恨、喜怒,明与暗、善与恶,待看过、放下,从混沌修行至通透,智慧才能上一层。
胡不宜只不过是跟着他投胎下凡追灵丹,意不在修行,但既然来都来了......却是一来便成了孤儿,父母之爱,对她来说却是缺憾。
胡不宜从未体验过,是以她不觉得是缺憾。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然后睡觉。
床上原来的被褥自然是烂得不能用了。阿九干脆抱出来撕成一块一块,当成柴禾丢进火堆。又在床铺上垫上自带的薄褥子,让胡不宜先睡下了。
宣六遥自己找了张小凳子坐在院里,平空取了一面铜镜、一把梳子,一盒白糊糊的胡粉,神神秘秘地唤过阿九:“替我把这粉刷到头发上。”
“刷这个做什么?”
“等头发变成白的,再贴个胡子,我让胡不宜叫我师父。”
“哦。”
阿九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然后解开宣六遥的发束。阿九用梳子沾着胡粉慢慢地梳着,过了一会,他停下手,盯着镜中的宣六遥低声问道:“公子,你觉着阿九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宣六遥顶着半边白发,有些诧异,“很好。”
“好在哪?”
宣六遥觉着他有些奇怪,侧头问道:“哪都好,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阿九垂了垂眼帘,又抬眼盯镜子里的他:“公子把胡不宜看成是什么?”
“孩子。”
“那我呢?”
宣六遥转头看着镜子。
镜子里,阿九抿着唇,脸颊紧绷着,若不是他从小净了身,此时想必已是长起胡须,但即便脸面光滑,他仍显出了成人的一丝凶悍与危险,因着他的眼神阴阴沉沉,让宣六遥想起了平阳。
宣六遥勉强笑笑:“这么一说,倒是我怠慢你了。”
“在你们心里,我本来就是个没根的奴才,想打就打,就让我滚就让我滚,明明是你的错,太后却全算在我头上,从来,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人。”
“我替母后跟你赔罪。”
“公子你不也一直拿我当个奴才,一条讨饭的狗?”
阿九的眼神越来越凶悍,宣六遥从来不知道他的心里对自己怀了如此深的仇怨。只怕他此时起了杀心,此处也算荒郊野外,杀人也不会被发现。
宣六遥暗暗催开结界,越发温和:“阿九,或许有什么误会。”
“误会?”阿九冷笑一声,笃定宣六遥无力反抗,也无处可逃,“实话告诉你,我被皇太后赶出宫后,便被平阳国师收了做干儿子,每日吃香喝辣,逍遥自在,可惜你没用、被赶出京城,国师让我回到你身边照顾你,答应等你为他所用后,再让我回去。可你竟活活饿死了国师,还诬他为猴妖,生生断了我的好日子。”
他的手臂慢慢箍上宣六遥的脖颈:“我要替国师报仇。公子......皇殿下,在你死前,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平阳既让你照顾我,又为何派黑衣人追杀,你还替我挡了一箭?”
“我怎么知道?离京前国师根本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哦。”宣六遥点点头,沉吟道,“总归你也救过我的命。”
阿九的胳膊顿了一顿,他开始颤抖,抖了许久,突然一咬牙,用力收紧手臂。宣六遥只觉胸口一闷,结界能挡刀剑,避水避火,却拗不住一个人的蛮力。他抬手抓住阿九的手臂使劲往外推,可阿九毕竟比他大了好多岁,那手臂如铁箍似的越来越紧。
他使劲挣扎,身子从小凳子上滑下来,一脚踢进火堆,火苗蓬地窜起老高。他想出声,可声音被挤在嗓子眼里,一丝一毫无法发出,想喊小可来救命也没了可能。
眼前开始发黑,身子渐渐无力。
他要死了么?死在阿九手里?他不信。
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窜了进来。那人捡起地上一根燃烧的树枝,狠狠地朝阿九的脸戳去。
阿九痛叫一声,松开手臂。宣六遥顿时云开霁散,胸口畅快起来,他狠狠地吸了几口气,却听又是一声惊慌的叫喊。
他抬头看,阿九正把那小人儿拎起来,重重地扔向火堆。
小人儿的身体将火堆撞得四散,连身上也着起了火。好在他机灵,爬起身左右一张望,飞快地奔到井边拎起水桶就往身上倒。
哗的一声。
他湿漉漉地朝宣六遥望来。
原来是佘非忍,竟一路跟到了这里。
阿九自然不怕年纪更小的佘非忍,冲过去将他高高拎起直向井里送。佘非忍捉着他的手亦是拼命挣扎,两条腿撑在井口处怎么也不肯下去。
只是两人力量悬殊,眼看佘非忍要被塞进井台里了。
“啊!”
阿九却惨叫一声,突然跪倒在地。他只觉屁股剧痛,用手一摸,粘糊糊的全是血。他回转身,身后是持着剑的宣六遥。
这皇殿下,终究没当他自己人,临了竟胳膊肘朝外拐。阿九冷笑一下,忍着痛爬起身。
佘非忍趁着阿九不在看他,飞快地往屋子爬去,他想去屋里找找可有菜刀,爬着爬着,眼前出现两条腿。
抬头看,是皇殿下的小丫头,她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想必她出来得晚,不知发生了何事。佘非忍好心好意地提醒她:“别过去,他要杀皇殿下。当心他杀你。”
杀宣六遥?
胡不宜眼一抬。可不是嘛,阿九正凶狠地盯着宣六遥,一步步向他挪去。
这怎么行?
胡不宜想也未想,两条小短腿装了弹簧似的,迅速冲向阿九抬脚就是一踢,只听咔嚓一声,阿九惨叫着扑倒在地。她冲着他的头又是爽爽利利的一脚。
阿九脑袋一歪,没了声息。
宣六遥怔了一会,这小丫头力气怎地这么大?她只是一只灵狐转世,又不是饕餮转世,谁给了她一身蛮力?却也太......有用了些。
他抬手悄悄抹去眼角的一滴泪,走到阿九身边,伸手探了探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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