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爷跳下车,回身抱了个孩子下来。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白白嫩嫩,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有点胆怯地打量着面前宣王府威武森严的府邸。

    小七爷低头看了看,向他伸出手。

    孩童忙探手过去,紧紧地握着小七爷的,随着他向着府内走去。

    快到内厅,却见辛姬带着几个近身婢女正在厅门处,有点奇怪的是,那些婢女们都离得远远地,中间辛姬正在跟一个人说话。

    小七爷眼尖,即刻认出那人正是神医顾雎。

    两个人脸上虽都带着点笑,但是彼此相对的情势却仿佛不那么融洽,甚至隐约有点剑拔弩张。

    小七爷正在忖度这是怎么了,那边顾雎跟辛姬都看见了他。

    顾神医含笑一点头,先若无其事般踱步去了。

    辛姬转过身来,看看小七爷又看向他手中的孩童,脸上浮出一点温和而无可挑剔的笑。

    小七爷领着那孩子上前,有点担忧地:“姐姐,顾先生跟你说什么呢?”

    辛姬道:“没什么要紧的,我问他主公近来的饮食忌讳之类。”她自然而然地看向那孩子,含笑道:“这就是小叶子?生得真真玉雪可爱。”

    那孩童本有些许紧张,见辛姬美貌,言语柔和,他便也冲着辛姬腼腆地一笑。

    小七爷松开手,好像也松了口气:“姐姐,我不知怎么看小孩,偏偏三哥叫我去接这孩子,幸亏有你,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辛姬俯身打量那孩童,一边宠溺般对小七爷道:“三爷以为你年纪小,自然跟孩子亲近,没想到你偏不一样。”

    小七爷抓了抓头:“三哥最近不大叫我干正经事了,主公都不常叫我跟着,我想,必是因为上次叫我去保护周主簿……我办砸了的缘故。”

    他显出不安难过的模样。

    辛姬忙安抚道:“不要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宫内那些人诡计多端,你又哪里禁得住他们的手段?还好周主簿虽是重伤,到底保住了性命,有顾神医在,他那只手只怕还能恢复呢。”

    先前周寅的那只断手被扔出来后,王府的人取了去,便镇在冰玉匣子里。

    楚直入宫,宫中有些人见势不妙,知道大祸临头必要将功补过,非但不敢为难周寅,暗暗地先叫太医来保他性命。

    后来,奉恩叫小七爷护送周寅回到王府,顾雎大显神通,竟将那只断手给周主簿接上。

    起初尚不能动,但这两日,手指已然有些动静,众人都说顾神医神乎其技。

    小七爷心有余悸:“这次多亏有个神医在王府里,也算是歪打正着。”

    辛姬说道:“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谁能想到主公叫找的神医,竟还能在周主簿身上派了用场。”

    “还是主公高瞻远瞩,”小七爷搓了搓手:“我得再去看看周主簿。”

    辛姬点头:“你去吧。先前我看三爷也去找他……”她说着一笑:“我也带这孩子进去了。”

    两人分头行事,小七爷一路来至周主簿的院中,外门口处有两名侍卫,廊下却只有跟随奉恩的一人,见他来到,便站住了唤道:“七爷。”

    这一会儿,小七爷隐约听见屋内是奉恩的声音:“这不可能吧!”

    小七爷一愣的功夫,里间大概听见了外头的声响,便没再吱声。小七爷低头进内,就见奉恩坐在周主簿床前,周主簿半靠在榻上,气色尚佳。

    小七爷上前请安,奉恩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派你去把宋昭的那义子带回来的么?人呢?”

    “才给了姐姐了。”小七爷忙道:“我惦记主簿,就过来看看。”

    奉恩便没言语。

    周主簿却笑道:“劳七爷惦记,您放心,假以时日,这只手必会恢复如初。”

    小七爷心中很感激他,躬身道:“先生,这都是我的错。”

    “非你之故,防不胜防尔,”周主簿忙摇头:“且我听顾神医说,当时七爷还想把你的手砍下来给我呢,真是太冲动莽撞了。”

    当时顾雎说可以重新接上,但就怕时间隔了太久已经回天乏术。

    小七爷闻听,毛遂自荐,定要砍自己的手给周寅,幸亏顾雎说不是谁的都可以用,这才及时阻止了。

    小七爷悄悄地看看他那只接上去的手,显而易见地不太对劲,少年眼中即刻含了泪:“别说主公跟三哥,连我也恨自己没护好您。”

    奉恩一听啧了声:“你胡说什么?谁恨你了。”

    小七爷道:“最近主公都不见我了,三哥也……”他耷拉着脑袋:“我都想主动请调出京都呢,免得在这里讨人厌。”

    奉恩白了他一眼:“你就只管胡思乱想。主公自有他的要紧事,正烦心着呢,你不许再胡闹多事。”

    小七爷似懂非懂,勉强先答应了。

    奉恩对周寅道:“你歇着,我先去看看那孩子。”

    周寅道:“凡事切忌慌张,自乱阵脚就无可救药。若真的到那种当局者迷的地步,你是跟在主公身边的,你可一定要旁观者清,该进言的进言,该……”

    他没说完,奉恩已经会意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剩下小七爷懵懵懂懂:“周先生您跟三哥说的什么?”

    过了片刻,周寅道:“七爷,你以为主公跟三爷是怪罪你,这实属多心,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都没得闲心去想这个。自有更重大之事待他们应对。”

    小七爷眨了眨眼:“宫内最大的坎儿都过了,我听说这两日,小皇帝也凶多吉少,皇室又没有别的血脉,不少人都纷纷在说主公会承袭大统,还有什么比这更重大之事呢?”

    周寅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小七爷绞尽脑汁:“该不会是跟那个宋昭有关的吧?”

    周寅眼底含笑:“为何这么说呢?”

    小七爷见他没反驳,底气多了几分,道:“先前主公已经明令处决宋昭了,三哥不知拿了一样什么东西给主公,主公突然就一反常态,即刻传了宋昭来王府……也不知说了什么,至今人还关押在府内,又特意叫我亲自把他的那个什么义子好生带了回来,先生,您别只管笑,您说呢?”

    周寅道:“你自己已经猜到了,何须我多说呢。”

    小七爷眼睛一亮,却更加疑惑重重:“果然跟他有关?可……他只是个太监,能掀起多大风浪呢。”

    周寅垂眸看着自己那只皮微微发皱正在恢复中的手:“七爷,你该清楚一件事,千万不可小觑你身边的任何人。”

    小七爷听出他话中的告诫之意,打了个哆嗦:“任何人?是说、这王府上下的人么?”

    周寅道:“你认识的每一个。”

    奉恩去寻辛姬,心事重重。

    周主簿是有名的足智多谋,而近来发生的事情,总让奉恩摸不着头绪,无所适从,幸而周主簿正恢复中,奉恩才肯打扰他。

    不料得到的答案,仍未把他从迷雾中带出,反而更加了另外的疑窦。

    他回想着当时把那幅画呈上的情形。

    那时楚直看过后,沉默了半刻钟,才哑声道:“速速把宋昭带来。”

    宋昭被带进宣王府,虽是个太监,却竟极为傲气,面上毫无任何惧色,就算见了楚直,也依旧如故,脊背笔挺。

    因宋昭图谋不轨,奉恩江辰等怕他有碍,不料楚直叫他们尽数殿外等候。

    等他们都退出后,楚直凝视着面前的宋昭,生得还算周正,并无那种阴柔猥琐之气。

    而在楚直打量宋昭的时候,宋昭也安静地看着他,近一刻钟,两个人都在彼此打量,气氛极其古怪。

    终于,楚直道:“可知孤命人传你来是为何事。”

    宋昭嘴角一扬:“不知。”

    楚直看看面前摊开的那张图——这是一张人物画像,而那入画之人,不是他人,正是皇叔自己。

    时下风气,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平民百姓,若说请人为自己绘画留影,悬挂于厅堂之中,那不过是常事。

    虽然楚直并无这种爱好,但早年宫廷画师也曾为他画过一张,只是一直都扔在库房之中,未曾用过。

    外人很少有知道皇叔真容的,留画更少之又少。

    但这并不是真正令楚直惊骇动容的。

    真正让皇叔骇然的是,这画不是什么他人所绘,这分明就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在等待宋昭的期间,楚直仔仔细细将这一张画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他确信,这的确就是那张在西川集信寺,夜间,他为辛野裳画的那张。

    不管是所用的最便宜的糙麻纸,还是墨,以及绘画的笔法,他自己的笔法他最为清楚,这一张绝非仿制。

    那么,要如何解释前夜才给辛野裳画的自画像,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宋昭的府内?

    楚直眸色暗沉地,把那张画提起来,展给宋昭。

    宋昭眼睛眯了眯,望着画上那俊逸华彩的少年向着自己凝睇。

    他淡淡一笑。

    楚直道:“画中是何人,你可知道。”

    宋昭嗤地一笑,仿佛在笑他的明知故问:“若我说是个不相干不认识的人,皇叔可信。”

    当初答应辛野裳的时候,楚直留了个心眼,特画了少年时候的自己。

    虽然说此时的他,跟少年的他相貌变化不大,但若是对一个不认识他的人来说,是绝不会第一时间将画像中的俊逸少年跟堂堂皇叔联系在一起。

    “这么说,你知道这画中人是孤,”楚直冷笑着把画放下:“这可怪了,你为何要私藏孤的画像?”

    宋昭扬眉。

    “答不上来?”楚直问:“还是难以启齿?”

    四目相对,宋昭轻描淡写道:“此画是友人所赠,当初得之的时候并不知道画的是皇叔。所以扔在箱子里生尘,如此而已。”

    这话依稀透出几分真实,楚直禁不住咽了口唾液:“哪一位友人,何时所赠。”

    宋昭看出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紧张:“怎么,这对皇叔而言很重要么?”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诮。

    楚直道:“与其说重要,不如说是好奇。毕竟区区一幅画而已,就算来历不明,对于孤而言又能如何?”

    “哈,”宋昭笑了出声:“只因好奇,便叫人把我从宫中传到王府?那如果我不能满足皇叔的好奇之心呢?”

    楚直眼神微变:“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皇叔的罚酒我已然吃了,敬酒却尚未见过。”宋昭的神情多了几分玩味:“如果皇叔真心想知道,何不同我好好商议。”

    楚直眉头微蹙,又皱出了淡淡地“川”字:“你想跟孤谈条件?想让孤饶你一命?”

    宋昭道:“皇叔未免太轻看我了。”

    楚直本想到了宋炆,转念间压住:“那你想要如何。”

    宋昭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想——要皇叔的命。”

    楚直知道自己并不是万人所喜的人物,至少朝中有一半的大臣对他是带着恨恼的。

    不过,不为人妒是庸才,楚直也从不把那些无关痛痒的质疑跟诋毁放在心上,可是宋昭的语气充满了憎恶,是真的巴不得立刻让楚直死在眼前的恨意滔天。

    楚直不由问道:“你为何如此恨孤?”

    有一瞬间,宋昭的目光在他面前那张画上蜻蜓点水了一下。然后宋昭道:“我、已经一无所有,这都是拜你所赐……”

    他的双眼闭了闭,眉角隐忍的轻轻抽动,“其实我知道,皇叔位高权重,很快还将是天下之主,自然是会长命百岁,你要杀就杀吧,不必多言。”

    楚直站起身来,他负手转过长桌:“孤再问一次,这画你究竟从何处得来。”

    纵然是心存恨意,面对这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仍不禁叫人心生寒意。

    宋昭隐忍不语。

    楚直呵了声:“你不说也好,孤的好奇心亦是有限。你既然一心求死,成全你便是了,不过……听闻你有一义子才刚五六岁,你放心,孤会送他下去跟你团聚。”

    宋昭的脸上掠过一点惊骇,楚直却拂袖道:“带出去。”

    奉恩跟江辰从外入内,奉恩不动,江辰单手拖住宋昭而行。

    快到厅门口的时候,宋昭忽然道:“裳裳……”

    楚直正要落座,闻言蓦地抬头:“站住。”

    奉恩两人止步,楚直盯着宋昭:“你说什么?”

    宋昭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

    奉恩揣着手,目光游移,江辰却全不懂这是何意,只看主公示下。

    站在长桌案后的楚直,只觉一点凉意从脊背渗入,心也跟着陡然悸动!

    手背上被竹叶青咬过、被容均天划十字的伤痕宛在,楚直当然记得,那日在西川宫内,木槿花前,他询问辛野裳的真名,她就用诗经里这一句回过他。

    宋昭此刻念出这句,自不是一个巧合,但宋昭又怎会知道本该只属于他跟辛野裳之间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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