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直虽然隐隐猜测辛姬的真正身份,  但他并无真凭实据,一切都只靠蛛丝马迹的推测跟他的直觉。

    而如果要确认,那除非是辛野裳答应配合他画出容时晴的画像。

    但偏偏又没得这个机会。

    当辛姬说要以机密换小七爷生路之时,  楚直故意点破,而辛姬下意识的反应,  证实了他事先所料不错。

    然而辛姬堂堂的襄城郡主,  本该是西川安国公主身份的人,为何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隐姓埋名,甘心为一员下婢……这却并不是楚直想要知道的。

    皇叔在意的自然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辛野裳的兄长,  白马银弓辛重光在南征之时突然身死的内情。

    辛姬,  也就是容时晴,在听完楚直那句话后,她慢慢地垂下了头。

    来至东平的每一天,  她都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家世毫无来历的孤女,跟过去唯一有联系的,大概只有她的这个新名字:辛姬。

    兴许是因为一点执念,  她可以舍弃任何东西,却唯独不愿丢下这个“辛”。

    容均天能算计江山,猜测人心,  却仍是不能算尽所有。

    他一步步地向上,  就算再危难之时也会顺利度过,  而跟他相反的是,  容时晴却没这么“幸运”。

    温泉山庄被辛野裳所救,逃过那场火劫,好像已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运气,  从那之后,襄城的郡主对她而言,便像是随着那场火被烧毁了的前世。

    辛姬没有出声。

    楚直缓缓地吁了口气,他并不着急。

    皇叔先前虽然叫奉恩命人在南越跟西川两地查探,但起初并没就把容时晴跟辛重光之死有所关联。

    五年前,南越趁着东平跟西川一战,偷袭西川边境,容均天登基之后便命辛重光带兵讨伐,起初势若破竹,但忽然一日将星陨落,两地震动。

    奉恩的人费尽周折,找到昔日辛重光麾下将领,而在南越的细作,也相应地寻到了当初在最后一战中跟辛重光对阵的越人知情者。

    虽然所得的消息并不完整,但双方却都提到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本来辛重光是能够拿下南越要塞竺城的,可却因为一封信而耽搁了战机。

    西川那位将官,跟随辛重光南征,算是亲历者,据他说:“将军在得了那封信后,神色大变,当夜便修书一封,命传回西都交付国主,并因此而改了作战部署,当时众将官哗然,都不知竟是为何,但将军执意如此。”

    问起信中写得什么,却无人知晓。

    再问,那将官道:“属实不知,甚至次日,西都内侍带了国主的旨意加急返回,且传了国主口谕,竟是命将军即刻进兵,可将军竟前所未有地抗旨未遵,反而又修书去竺城,似要跟南越之人‘和谈’……此时直到如今,仍是令人不解,按理说,辛将军的性子不是那种优柔寡断,更加不可能在国主新登基不久便抗命不遵的。”

    提到辛重光之死,这将官神情黯然,道:“关于少将军之死,众说纷纭,有说是天妒英才,有说是……中了南越的蛊术,但还有一种说法……”

    最后一种猜测,这人未敢说出口。原来,因为辛重光之前抗旨,所以在他突然身故后,也曾有人提起,说是国主因忌辛重光逆反,暗中命人毒杀。

    不过这种猜测中,最容易被人接受的却是第二种:觉着辛重光是被越人所害。

    而南越的那个,乃是竺城一名参军。他的说法更有点儿离奇,但离奇之外,又跟辛重光麾下那将官所言,隐隐似有些许不谋而合。

    在那参军的所知所闻中,原来当初南越见敌不过辛重光,便想用别的法子笼络。于是准备了一名万里挑一的绝色美人。

    辛重光纵然是盖世英雄,也是难过美人关,因为美色所动,才舍弃了进兵的大好优势,而宁肯“和谈”,而辛重光最终身死,有传言说,便是这绝色美人所为。

    楚直从辛野裳的品性,推及其兄,又加上辛方将军的为人,他相信辛家的门风,更相信辛重光绝对是那种光明磊落、不会苟且徇私之人。

    而且将门虎子,当然该清楚何时都须以大局为重,能够阻拦辛重光做出正确决断的,绝对是令他猝不及防而且无法抗拒的理由。

    辛野裳敬爱容时晴,容均天兄妹跟辛氏兄妹又是从小相识,加上容时晴便隐遁于南越,楚直便大胆推断,让辛重光不惜抗命也要停战的理由,不是别的,正是因为他在南越战场上,见到了昔日的青梅竹马之人。

    而对辛重光来说,容时晴自然并不仅仅是从小长大的故友,也是容均天之妹,辛野裳所敬爱的姐姐,以他的少年热血,若发现容时晴在越人手中……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保全容时晴。

    至于事情的详细到底如何,那恐怕只有询问当事之人了。

    楚直在等容时晴开口。

    他不愿意多说,一则是因为伤,二来,他知道的其实并不算多,言多必失,第,他相信,辛姬会开口的。

    身为金枝玉叶,以宫婢身份藏匿行迹,委曲求全这么多年,一朝揭开,她绝对不会保持沉默。

    门口处人影一晃,一名内侍躬身:“主公,门上说江廷尉回来了。”

    楚直问:“为何不见人。”

    内侍道:“江廷尉本是去寻奉总管,听说总管去了峋房,他便也急赶过去。”

    楚直神情依旧淡漠,地上容时晴却蓦地抬头:“主公!”

    她在王府这么多年,也知道府内的规矩,如果没有楚直的命令,奉恩岂敢擅自去见小七爷。

    奉恩既然敢去,当然是领了任务,而江辰正因为知道这个,所以才匆匆地也去了峋房。

    门口的内侍后退一步,向着旁边重新隐匿了身形。

    楚直乜了眼容时晴:“你若想说,可要尽快。”

    “求主公先下令,别叫爷为难七爷……”容时晴声泪俱下,俯身,额头叩在云纹地砖上,她哽咽道:“主公,求你了。”

    楚直耷拉着眼皮,置若罔闻。

    容时晴耐不住,双手捂着脸,泪落如雨,这么默默地哭了会儿,她缓缓地平静下来。

    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容时晴道:“你想知道重光的事情,可以,但在这之前,能否告诉我,为何主公对于往昔之事,如此上心。”

    楚直一笑:“你若觉着孤会利用此事对西川如何,未免可笑。容均天虽强,不过是末路竖子,而西川于孤眼中,亦不过区区属邑,东平若要西川,只需孤一声令下而已,绝不需在你身上讨到什么,你自清楚。”

    尘埃落定,原来众人交口称赞、连他也对着辛野裳赞过的西川安国公主,竟是他熟知的那小丫头本人。

    楚直又觉着好笑,又有点奇异的欣慰。

    虽然他知道辛野裳竟是安国公主,两人之间越发的“敌对”,处理起来更加棘手。

    但这仿佛都不太重要,只要弄清楚她是谁,他总会找到方法处理妥当的。

    容时晴苦笑了声:“看样子,主公很快将要对西川动手了。”

    楚直道:“分而和之,天下大势罢了。”

    对楚直而言,得一人,跟取西川,并不矛盾。

    容时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届时覆巢之下,玉石俱焚?”

    楚直了然:“孤不是宋炆,若容均天能识大体,未必不能全身而退,孤要的是西川,不是人命。”

    容时晴点了点头:“不管主公这话是真是假,但愿……不管何时,主公心中都还存一丝悯惜。”

    说了这句后,容时晴略一想:“温泉别院后,南越之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落入他们手中。”

    当辛野裳假扮容时晴进西都的时候,南越人秘密带了容时晴返回了南越燕都。

    他们之所以并没有揭穿这个秘密,是因为当时东平才是最大劲敌,这时候显然不该让西川内乱,得让西川先把东平挡住为先。

    本来打算,等东平兵退之后,再揭露此事,容均天必会国主所弃,而他们则可以在无外敌威胁而西川自乱的情形下,就中去利。

    但很快,随着局势改变,越人发现此路艰难,因为西川有辛重光,若不加以阻拦,辛重光只怕很快就要挥兵燕都。

    原本南越之人是想用容时晴的真正身份来要挟容均天的,然而容均天并不是个会被儿女情长所动之人。

    可他们如此做倒也不算是徒劳,因为他们要挟到了另一个人——辛重光。

    辛重光在得到容时晴的“亲笔信”后,即刻写密信命人报知容均天,想要看他的决断。

    但容均天审时度势,知道良机不能错失,妹妹落在人手,虽然不幸,但若以一女子之故而舍弃大好形势,致江山不稳,那岂不是失了心智?

    所以容均天虽然相信容时晴落在越人手中,但还是回信声明南越之人狡诈不可信,容时晴未必是真,叫辛重光不要理会这些羁绊,不可止步不前。

    楚直听到这里呵呵一笑:“原来如此。尔兄长之绝情独断,倒也算是一代枭雄。”

    容时晴不知该不该感谢皇叔的这句夸赞,她知道楚直不是嘲讽,而是站在东平监国的角度给出中肯评价。

    比如《史记》中所记载,当初楚汉相争的时候,两军阵前,项羽威胁刘邦投降,若不从就要烹饪其父。

    刘邦竟道:“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从此“分一杯羹”,成为千古“名言”。

    汉高祖连父亲都能舍弃,容均天这“大义灭亲”之举,自也有此枭雄之姿。

    楚直又问:“你这么多年不回西川,舍弃荣华富贵,宁肯隐姓埋名在此,莫非也是记恨此事?”

    容时晴默然,片刻道:“并非如此。兄长的性情我自知晓,其实,我亦不愿成为兄长登上王座的绊脚石,兄长的选择,亦是我之甘心情愿。”

    楚直哈了一声:“果有尔兄之风。既然你是如此有心胸之人,你留在府内,自然也是为西川图谋,那为何不早对孤动手?”

    容时晴怔然看了他片刻,低头道:“是我……愚蠢无能。”

    最简单的四个字,却藏了无数种解释跟可能。

    楚直目光微动,竟没有询问她这话何意。

    室内极安静,氛围有那么一刻的微妙。

    还是楚直打破了宁静:“那么,辛重光究竟被谁所害。”

    容时晴惨然一笑:“主公自然该想到,能害重光的,自然是他最亲近看重、相信之人。”

    楚直道:“你是说,辛重光为你所害。”

    容时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她说了这句,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容时晴抬眸看向楚直:“我只是从未想到,往昔往日,竟如今时今日。”

    楚直双眸微微眯起,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却并不说。

    容时晴看着他冷漠无波的眼神,却也轻轻地笑了:“只是今日,我不会再逃避了。”

    毕竟伺候了五年,皇叔是个什么性子,御下的手段,容时晴深知。

    楚直从不是个会跟人谈判的,更不会受她的“要挟”,改变自己的决断。

    而且从开始,他就没有直说过会饶恕小七爷。

    也就是说,容时晴交代跟不交代,七爷的命数已然注定了。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响,仔细听的话,还会听见细细人声。

    容时晴转头看向门口,问道:“是爷、还是五爷?”

    话音刚落,门口处奉恩低着头:“主公。”

    他没有抬头看,但容时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担忧或者说最坏的预料,已然成真。

    容时晴的唇抖了抖,然后慢慢地抿紧,眼底也是一片灰寂。

    可容时晴不知的是,对她而言这尚且不是最坏的。

    楚直瞥了眼奉恩:“何事。”

    小七的事情,奉恩知道该怎么料理,纵然办妥后,也不至于就特意过来回复一句。

    所以皇叔知道,必定又有什么不得不回的大事。

    奉恩先飞快地看了一眼容时晴。

    此时爷的眼角还带有一点明显的湿润的红,但目光短暂地碰了碰,他便转开头去。

    “回主公,”奉恩的声音尽量平静:“江辰带回来一个绝密消息。”

    “绝密?”楚直不由地嗤了声:这是他今儿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

    奉恩不懂他为何发笑,却也不敢问,只继续道:“是西川……发生了内乱。”

    楚直意识到自己好像笑的太早了,他敛了笑意:“嗯?”

    心突然跳的有点慌,前所未有的空落张皇,就仿佛黑夜之中于悬崖边缘,即将一脚踩空。

    奉恩说了一句话:

    ——“叛将宋炆趁着濮水守将孙志不备,杀人夺城,时值西川安国公主困于城中,力战不敌,殒。”

    奉爷不知道的是,他这句话的威力之大,足以将榻上的皇叔跟地上的容时晴双双杀的体无完肤,死去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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