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巷中的雪融化大半,深巷中土路变得泥泞难行,难有适合的下脚之处。

    灰青的新靴不可避免地溅上泥点子,若青天点缀了数只黑乌鸦。

    高继壤顾不得脚下,挨门挨户张望数着——东水巷第七户,院中栽一桃树。

    平婉住处并不难寻,随着她的小车,抑或问一问是否可知卖糖葫芦的年轻娘子,皆能得个大差不差的答案。

    只是终归不请自来,且这消息不管哪个途径得来实非君子。要说平时,高继壤也不是大儒温润者,能读得来书,亦能与京城公子哥们玩得开,但高家家教使然,重在分寸拿捏得当,而这次显然不太妥当。

    心里默数的数字到了七,他瞧眼紧闭的灰色木门,稍稍抬目可见高立的桃树。

    应当是这里了。

    越不见人,内心的负疚陡然自生,横亘心头,不痛不痒地卡着,随着临近木门,高继壤手心不住冒汗。

    突然旁侧泼来一盆水,幸而高继壤正提袍抬腿跨过面前的小泥坑,这一侧身有惊无险恰巧躲过,但仍散着热气的水从身边擦过,到底惊了惊。

    “哎呦,我的老天啊,你可没事吧?泼到你么?”

    高继壤从身后融汇温水的泥淖小路转到说话人面上,是个妇人,五官除了嘴巴有点大外其余还算端正。此时她面庞上几分担忧,几分后怕,几分忧虑。只是,他心里有事,没处顾上她。

    张素荷心里是怕个要死,眼珠子睃看,锦衣华服,不似常人,即便她敏锐看到水没有泼到他身上,然而大富大贵人家养尊处优,一呼百应的,哪里受得了这等事,要是被欺赖上,她可如何是好?搬出祖宗十八代也敌不过啊。

    “公子在门墙右侧,你瞧我这出来一着急没有注意……”

    她停顿下来,仔仔细细观察高继壤表情反应,但见他也不说话,淡淡揪着眉毛像在思考,眼神似有若无焦虑地瞥向平婉院门。心眼活泛转着,福至心灵般,张素荷打了主意。

    她手里尚且端着面盆,走近几步,试探问:“公子是来找平娘的?”

    “平娘”二字叮得他激灵回神,高继壤眼睛微亮,颇显激动:“是!平婉姑娘可是在这一家?”

    见他双手无措举举摆摆的模样,张素荷倏然静下来,想起那日清晨打扫的院子,原本就觉莫名其妙的她愈发心生疑窦。

    且不说能不能干得来,只说平婉她是何时打扫的?难不成半夜而为?

    再想到之前平婉可是说她已经成亲,丈夫随军,归期不定,其丈夫她也只在半年前夜里看过个背影,据说第二日紧急离去,虽只是背影,但张素荷可以确认面前之人不是那位。

    那么……

    眼珠子转了转,张素荷古怪地睇他,这会儿看他衣着华美,动作笨拙,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平婉年轻貌美,在外抛头露面的难免招了人,而丈夫远去,独守空房,寂寞难耐亦说得过去。说不准那院子也是不知哪一个帮忙打扫的。

    这般想着,她端了面儿,“公子和平娘是何等干系?倒不是我多嘴,只是平娘是有夫之妇,这贸贸然外男上门着实不太好看。”

    高继壤被这记来势突然的惊雷炸得蒙了神,“什,什么?”

    这就是不知道了,张素荷哀叹,“平娘早已嫁了人,你——”剩余的话不曾说出口,概因余光瞥到推车归家的平婉,四目相对,尴尬横生,她干笑几声,抱着盆退回。

    “平娘,有人来找你,你们聊,石头自个儿在家我得去看看。”

    说罢不等二人回应,腿脚利索得闪进门并阖上门。

    一时巷子里仅余他二人。

    “姑娘。”

    “高公子如何来了?”

    近乎同时说出口,不期然目光相撞,高继壤只觉得难以置信的荒谬,平婉如常温静的模样更是令他羞愤难当,面皮火辣辣地热。

    他低下视线,拱手掩饰:“恐是糖葫芦起了效,我这几日胃口大开,遂来感谢,并想再买些来。”

    “今日卖完了,高公子如果想要我明日可以单给你留些。”

    她甚至没有问他怎么找来的,没有质疑或训斥,高继壤又想到那次施粥现场,她也是连看一眼是谁也未曾,济福寺同样。如今想来,这些举动其实带了冷漠,是不在意,引不起她的任何多余感情的付出。

    忽然间,高继壤反而有种强烈的好奇,单纯的不夹带旁的情绪,仅是想知道是谁可以令她平静的面容和内心泛起波澜,拥有或嗔或怒的生动,令她为之付出热烈似朝阳的感情。

    门内开条缝附耳偷听的张素荷蹙起柳眉,这等对话全不在她预想之内,想起方才高继壤大为震撼的样子,总归应当问一问吧?

    石头出了堂屋远远见他娘贴在门上,甚觉好奇,迈着短腿哒哒溜过去,也跟着透着门缝去瞧。

    许是张素荷太过投入,对于石头的到来她是一丁点儿都未留意,直到一声响亮的问话从下方传来,惊得她绷紧了身子。

    “娘,他就是平姨的男人么?”

    张素荷老脸一热,要去捞扒着门缝的儿子,谁知小石头两腿乱蹬,不知不觉间那门缝越来越大,门外的人齐齐望来。

    空气几度凝固,只有小石头哼哼唧唧要下来。张素荷顶着一幅羞臊窘态,两手臂拦腰抱着胡乱挣扎的石头,而高继壤脸色变幻莫测,他悄悄觑前面站得笔直的纤柔削瘦背影,犹如芒刺在背,站立不安。

    “小石头,过来。”

    平婉先出的声,声线平稳清润,听不出任何异样变化。

    石头一听见他的名字,愈发想挣脱下来,两手扒着张素荷手臂,场面如斯,张素荷只得放他下来,低低斥句:“莫要胡来顽皮。”

    左耳进右耳出,他当耳旁风,边向平婉走边大声强调:“我不顽皮!”

    石头喜欢隔壁的这个平姨,她长得好看又温柔,而且会做好吃的糖葫芦。

    尤其每每见到熟悉的推车,石头知道车里有糖葫芦,他以为平婉要给他拿串儿,结果却见向来温温和和的平婉正色起来。

    “饭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讲,小石头,可知你方才说错了话?”

    小石头挠挠头明白过来,心虚地眼神闪躲不想承认,在平婉注视下终是泄气,他仰头盯着高继壤看几眼又转向平婉,“姨姨,那他是谁啊?”

    “是来买糖葫芦的。”

    石头豁然开朗,“哦,我知道了,他也发现姨姨做的糖葫芦最好吃!”话说完了还要眼巴巴地看向高继壤求证。

    高继壤苦涩扯笑,当真是不虚此行。

    “是,我来买糖葫芦。”

    李府。

    李文斜倚在暖榻上看信,偶然弹指,薄纸铮铮。

    有妇人端茶而至,放于小几。

    “老爷,何事如此开怀?”

    李文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将信倒扣在案,端起茶饮口。

    “雪化时节,也当洗净脏眼的污秽了。”

    自施粥结束那日起,一连要有七日魏单没有任何消息。

    以往一旬未见也是有的,加上将近年关朝廷事物繁杂,按理来讲忙碌难免。然而不知怎的,她的眼皮时不时要跳,这一恍神绣花针刺破指腹,血珠立时滚出来。

    膝上铺着她正在为他缝的衣服,平婉定定看着手指上的一点殷红出神。

    心里不上不下的,似填压了棉絮堵塞得紧。

    平婉望了眼山水画,握紧手,血珠破裂沾在掌心,晕染一摊血迹。

    魏单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这夜来的。

    披霜带露般,周身寒气,甫入明昧灯光下,照亮憔悴槁白的面容。

    鼻子骤然一酸,平婉眼里涌了泪花,她捞起软枕砸向他。

    “若不想我知道,何不再晚些来!”

    魏单将手里的软枕扔到床榻角,一上步将人死死拢进怀里,脸颊在她颈窝蹭。

    “婉婉,我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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