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厂子里很热闹。沈爸说晚上放花灯,他们电工班已经给办公楼和礼堂的屋顶装上了彩色灯泡,晚上就会忽闪忽闪地亮起来。
年前冻起来的几盖帘儿饺子吃得没剩下几个。中午沈爸沈妈又新包了猪肉酸菜饺子,沈依吃的小肚皮溜圆。
刚撂下筷子,沈依的小闺蜜们已经推开沈家院门招呼了。江姨家的大龙和隔壁小娟子先来报到,他们俩过完年虚岁七岁,前排房的庆红紧跟着报到,她和沈依虚岁六岁。沈依年纪最小,却是领头的。
今天下午厂子的指挥部小广场有演出,听沈妈说是请了地方上的演出队。
“地方”这个词是这几年兴起来的。油田职工自成一体,跟部队大院或北京四合院一样,医院、学校、食堂、后勤都是一条龙。油田系统以外的都称“地方”。
油田职工不知从哪天开始,就自动对“地方”建立起了鄙视链。而“地方”也对拥有油田职工的福利生活无比仰慕,油田的住的是一排排带小院儿的平房,吃饭有液化气,冬天有暖气,吃的用的单位都白给。
油田子弟小学偶尔进个地方来的插班生,都怯生生不大敢说话。油田和地方是两个世界,地方的小伙儿挖空心思进油田当工人,地方的姑娘想尽办法嫁进油田做家属,哪怕在家属队种地也争先恐后地来。
虽然油田和地方泾渭分明,不过每个月的大集都是在地方的地界儿上。油田的职工平均年龄不过三十来岁,他们大多数是1968年以后陆续来油田的,当年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们只会囫囵着把饭对付熟,手艺这些年也没长进多少。
集市上地方老乡卖的各种吃喝儿可比油田后勤丰富多了,不说扒鸡酱肉,就是炸油糕绿豆糕大果子豆腐脑也是香气扑鼻。沈妈经常带着沈依去赶集,夏天两毛钱就能买盆花,冬天就买油炸糕绿豆糕,大果子豆腐脑肯定要买,偶尔买个酱肘子让全家狂欢。
不过沈妈的评价和她的同事们不一样,她会说:“这集市卖的吃的确实比后勤食堂强,不过论起吃,还得是我娘家佳木斯这样的大城市。”
沈依的姥爷是白案厨子,擅做各种面食,据说炸麻花是绝活儿。沈依不记得炸麻花,她对姥爷的印象就是他做的烧茄子比肉还香。
集市上没有烧茄子,没办法和姥爷的烧茄子做比较。不过佳木斯确实是大城市,沈依觉得和小上海叔叔的大上海应该差不太多。妈妈不是说当年哈尔滨是东方巴黎,佳木斯市东方莫斯科。沈妈在东方莫斯科二十多年,她说的准没错儿。
沈依喜欢吃,她才不在乎什么地方油田,她就喜欢去集市上买好吃的,想起香酥鸡和蒜肠就要流哈喇子。她还喜欢听小摊贩儿的吆喝声,扯着长音儿,像唱戏一样。听说有地方来的演出,她昨天就通知了小伙伴儿今天来家里集合。
小表姑和表叔爱好不一样,她不爱凑热闹。表叔喜欢看电影,消防队和食堂放电影,场场落不下他。他在家看沈艾沈山的时候也没耽误过,手里抱一个,腿上挂一个,带着俩孩子看得欢。小表姑喜欢呆在暖和的家里,和表嫂聊天,听广播。外头冷,那些人也不认识,半大小子们呜嗷喊叫地烦人。
小表姑果然不听劝,不乐意带她们去看演出。
她嘟囔着:”节前厂里职工汇演多好看,二人转有啥看头?脸上抹的恁丑。“
指挥部离家就几步远,孩子们跑着几分钟就到了。厂子里大人孩子互相都熟悉。沈妈也没坚持让小表姑跟着过去。她俩下午还得包汤圆儿,沈爸晚上带一家人去看花灯,那可是他们电工班折腾好几天装上的。
沈妈手里刷着锅,没忘了叮嘱沈依:“我和你表姑等会儿包好汤圆儿,也过去看看。你们几个别跟人挤,别磕了碰了。“
沈依着急走:“妈,我找认识的阿姨带我们进去。”
沈依他们跑到指挥部小广场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了。广场围了一圈人,没有人山人海的盛况。四个孩子见缝插针都挤到了前头。圆圈里的几个演员穿得花花绿绿,脸上也涂得花花绿绿,已经瞧不出本来的模样了。两个踩高跷的,绕着圆圈扭来扭去。中间有个“黑毛驴”,一个男扮女装的傻媳妇儿吆喝着要回娘家,沈依没怎么注意毛驴,就看傻媳妇脸上特意点的黑庑子了,她猜是西瓜籽粘上的。
场地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演员在唱二人转,女的轻微一点烟嗓儿,唱腔婉转,身形优美,沈依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二人转女演员边唱边抖喽手上的手绢儿,就看那两块儿红布像红蝴蝶一样上下翻飞。
人群里一阵阵喝彩声,有人喊:“能不能来段评戏?会不会唱《花为媒》的张五可?”
凑热闹的不嫌人多,有人跟着嚷嚷:“还是来段《刘巧儿》!”这位大叔还捏着嗓子吼了一句:“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呀……”
俩演员又唱完一段二人转,给观众转圈儿行了礼。
女的说:“既然大家爱听评戏,我们就给大家来两段儿。”
男的说:“她去小姐张五可,我就演媒婆阮妈。”二人转男演员都是丑角儿,他演媒婆倒是无缝衔接,特别对路数。
女演员身子那么一立,袖子那么一甩,脸儿那么一转,还没开始唱,大伙儿觉得小姐张五可就活活地站在了眼前。她和媒婆阮妈仿佛已经不在寒冷的大东北,而是春日暖阳下的员外府后花园,俏丽活泼的她正在报着各种花名儿,她那么快活,好像从未遇见过烦心事儿。
沈依跟着支叔叔读了两年故事书,已经习惯他声情并茂的朗诵和想象,所以听故事看电影能够快速共情。长大以后的她也是积习难改,外人都以为她明朗爽快、大气钝感。只有家里人知道,她经常会因为读本小说或看场电影把自己搞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就像此时此地,虚岁六岁的她已经在这冰冻的黑土地上,透过花花绿绿的两张脸,虚化了周遭的人群。跟着演员先去了张五可家的后花园,又去了刘巧儿的识字学习班,知道她的赵振华就是柱儿。
二人转的这个女演员真是了不得,她唱完评戏,又开始应观众点歌,开唱样板戏。从家里表叔特别多的大辫子李铁梅,唱到和刁德一斗智斗勇的阿庆嫂,最后唱到和老爹老杨头欢欢乐乐过大年的喜儿。
沈依边听戏边琢磨,还是李铁梅和阿庆嫂厉害,她们都是地下党。喜儿真可怜,过年只有二尺红头绳儿,吃顿素馅饺子还要跟别人借面。她和她爹杨白劳太傻了,应该做当地下党。喜儿最后被从庙里救出去,她每天如果多吃咸菜,白头发能不能变黑呢?
二人转女演员不知道今天的她多么光彩照人,她在二人转、评剧和样板戏之间的自由切换彻底迷倒了小观众沈依。一个多小时的演出结束后,他们稍做停歇,下午三点半还要赶到五里地以外的采油厂。
演出队溜达着去下一个演出点,后面还跟着好些个意犹未尽的观众。沈依也迷迷糊糊地跟在后头,她还没从歌词唱段里醒过来,还没看够。她和另外几个尾随观众一个心思,不再看一遍演出心里头难受。
沈依没想起来和小伙伴儿打招呼,更没想起来沈妈沈爸表姑都没来看演出。她连跑带颠地跟着演出队和大人们,同路的人里没有觉得奇怪的,他们都以为这个短头发小丫头自己跑的快,不愿意让家里大人拉着手。
呼啦啦的队伍到达采油厂的时候,沈依已经累了,中午吃的咸,她有些口渴。可是袄罩兜里只有一颗糖和几粒瓜子,越吃越渴。走了这一路,沈依已经有点冒汗,棉袄里都透着潮气。
可能演出队也有些人困马乏,他们从上午到现在,已经演完了三场,从早上八点半到现在,中午扒拉了几口饭,一直没歇。马车给路远的演出队使了,他们在油田这几个厂区只能步行,路上耽误的时间挺长。这第四场是最后一场了,演员们都拼着劲儿耍,可着劲儿唱。
不过沈依就是觉得他们的毛驴蔫了,高跷走得慢了。二人转女演员的嗓音不那么婉转了。沈依有些后悔跟着过来:我脑子里记的原本是最好听、最好看的,我为啥跑过来听第二好听第二好看的呢?
这场演出和在水电厂的基本是一个套路,让沈依安慰的是演员最后加了两首歌,一首是观众里的小子们点的《闪闪的红星》,“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歌声一起,小子们就嗷嗷地跟着唱。
最后一首是《九九艳阳天》,随着甜美的女声唱起“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呦,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岸边”,全场掌声雷动观众开始扯着嗓门大合唱。沈依想十八岁的哥哥幸亏没在这儿,不然得让这些鬼哭狼嚎的大爷叔叔们吓坏了。
演员们说了几句拜年话儿就结束了演出。夕阳下,人们的笑脸都闪闪发亮,云朵好像化了妆,红彤彤羞答答地挂在天空。
沈依欣赏着美丽的晚霞,随着大家往外走,她仰着头,四处找着爸妈和小表姑。
空落落的机关广场已经没剩几个人了,沈依的心沉了下去,似乎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她想起来自己不在家门口,她已经跟着演出队跑到了采油厂。
她明明记得水电厂有人跟着一起来看演出的的,怎么一转眼都不见了。沈依知道,自己找不着回家的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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