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喝过姥姥煮的腊八粥,学校就开始期末考试。小学只考一天,考完直接回家,老师批卷。1月23日礼拜一再返校,出成绩、选三好、领寒假作业,1月24号开始放寒假,3月1号开学。
沈依上午考完试还不到十点,一路蹦蹦跳跳跑回家。
姥姥还在厨房忙着,她上午腌了一小坛苤蓝,过几天闺女就可以炒苤蓝丝吃。
女婿昨天买了一大捆香菜,她也煮成了咸菜,放好酱油,添颗大料瓣和一个尖椒,味道就足足的,可以当小菜吃。
下个礼拜就要坐火车回家了,姥姥想着再帮大闺女做点什么。
“姥姥,你忙完没有?我今天考得挺好的,应该能进前十名。”沈依在厨房看着姥姥蒸包子,没忘记自吹自擂。
“姥姥,咋不做肉包子吃?”沈依觉得菜包子差点味道。
“白菜粉条木耳加上荤油和油梭,和肉包子一样香。”姥姥调好馅儿,又掀开屉布一角儿,用手指按了按发好的面。
“再插上一锅小米粥。我大外孙女考得挺好呗?”姥姥一边忙,一边和外孙女唠着小嗑。
“你算牌比姥姥都快,你们同学肯定赶不上你,我估摸你能考第一。”姥姥替沈依畅想着。
沈依嘿嘿笑了,她心里确实转过这个念头,没准儿这回能考个第一,那她寒假就能扬眉吐气了。
“姥姥,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用去学校,下礼拜一才返校呢。”
“那好哇,咱们娘俩在家做伴儿了。”姥姥开始切剂子,揉剂子、擀剂子。
姥姥捏的包子很好看,白白胖胖的,每一个都顶着一圈小褶,不一会儿就包满一盖帘。
姥姥给大闷罐里倒上水,笼屉上铺上屉布。
“小依,会看表吗?去大屋看看墙上的钟,过二十分钟咱们开始蒸包子。”
小上海叔叔教过沈依认表,她跑到大屋看挂钟,算了一会儿,跑回厨房,“姥姥,现在是10点50,11点10分蒸包子。”
“时间卡得挺好,包子出锅你爸妈正好到家。”
姥姥把滚开的小米粥调成小火,带着沈依进屋里看小外孙。
沈依进来看表的时候,弟弟就醒了,他不哭也不闹,自己在被垛的包围圈中,翻过来翻过去。
沈小四已经快五个月了,现在已经能自如地翻身,他最近非常喜欢俯卧着趴在床上,抬着头看看妈妈,再看看姥姥,然后看周围的一圈人。或许是崭新的视角让他觉得新奇,他总是笑个不停,奶声奶气的笑声让哥哥姐姐也跟着傻乐。
家里没有人叫小弟弟的学名沈峰,都叫小四儿。他已经适应了自己的昵称,沈依叫着:“小四儿,小四儿,看姐姐。”
沈小四趴在那儿,杵着小胳膊,把头抬起来看着姐姐,知道她是在叫自己,咯咯地笑起来。
养了快五个月,沈小四的脸上和胳膊腿上有了一点小奶膘,长开一点的小家伙更加眉清目秀,他的眉毛不再是原来浅浅的绒毛,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小四儿长得像唱戏的小生,你看这眉毛多好看,又长又直!”姥姥夸着宝宝。
“我妈说小四儿脾气大,不像小山好脾气。他有气肚脐儿,不能惹气,不然小肚脐就鼓起来了!”沈依想起来小弟弟的大问题。
祖孙俩逗着小家伙,让他坐起来靠着被垛,他像个不倒翁,东倒西歪地坐不太稳。
“小小子儿,你坐直喽。”姥姥逗着小外孙。“三翻六坐八爬,再过一个月你就坐稳当了,到春天你就会爬了。下回姥姥来,你就能满地跑喽,到时候姥姥追都追不上。”
小家伙给了姥姥一个热情的反馈,他噗噗了。
沈依捂着鼻子:“真臭!”
姥姥一点不嫌弃,给小四儿洗了小屁股,换了干净尿布。
姥姥去厨房蒸包子,沈依在屋里看着弟弟。沈小四不知道自己让姐姐嫌弃了,躺在床上玩脚丫儿。
沈依冲厨房喊:“姥姥,别忘了洗手,用香皂!”
她拿起拨浪鼓,在弟弟前面哗啦啦地摇出响声。小家伙翻了个身,抬头盯着拨浪鼓,举起小手要拿,沈依鼓励他:“你使劲儿爬过来拿!”
弟弟咿咿呀呀地和沈依央求着,估计在说:“”我才五个月,爬得动吗?”
沈依笑了,姥姥说八个月才能爬呢,那得再过三个月弟弟才能变成小螃蟹。
姥姥蒸上包子,盛了半搪瓷碗小米粥,里面还放了个蛋黄。
“这么大的孩子光吃奶喂不饱,得开始喂粮食了。小米粥要盛稀溜溜的米汤,蛋黄要捣成泥,这样才有营养。”
沈小四半坐起来,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蛋黄小米粥,不一会儿就吃得干干净净。
“这粥和蛋黄也没有咸淡味儿,他还吃得那么香。”沈依不理解弟弟的饮食偏好。
“小宝宝和小猫小狗一样,不能吃咸的,大人的饭菜可不能给他吃。等他长到一岁以后,才能把肉菜捣成泥喂他吃,那味儿也不能重。”
“喂咸了,弟弟会生病吗?”沈依不放心。
“孩子会咳嗽,俺们医院日本大夫说过,不能给考头毛吃咸的,会生病。”
“姥姥,你们医院咋还有日本大夫?”沈依心想,那个日本大夫是不是会说八嘎呀路的特务。
“那个大夫医术可好了,人也很和气,总对我们说阿里嘎都,这是日本话,谢谢你的意思。考头毛也是日本话,小孩叫考头毛。”
沈依觉得日本话太逗了,她不停地对着小弟弟晃着拨浪鼓,“你是个考头毛!”
热腾腾的菜包子刚一出锅,沈爸沈妈就到家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上包子出锅!”沈爸最爱吃包子,他乐颠颠地去捣蒜泥。
沈依吃着包子,还在叽叽咕咕地考头毛长考头毛短。
沈妈问闺女,“这回数学不能再考七十多了吧?打牌计数那么明白,不能一考试就蒙登吧?”
“我今天算术做题可快了,还都验算了,又等了老半天才交卷,我觉得答得挺好。”沈依超级自信。
沈妈没有打击女儿,心想闺女吹牛的水分这回得拧拧干。
“娘,这菜包子挺好吃。”沈妈开始夸老娘。“你咋调的馅儿?”
“白菜不能切太碎,屉布裹起来拧干爽的,多放荤油和油梭子,花椒面用热豆油过一下,我昨晚熬了点肉皮冻都搁馅儿里了,这样肉味儿足,包子馅儿香。”
“今年的新面,有麦香味儿。”沈爸对带馅的面食情有独钟。
“妈,我们礼拜五判完卷,礼拜六就上半天班,我打算去朝鲜族邻居家学做酸辣白菜。”沈妈还没忘记辣白菜。
“行,你学回来教给我,等我回家给你爹露一手。”姥姥支持闺女。
接下来三天的时间,姥姥、沈依和小四儿过上了三人世界,小不点忙着翻身抬头吐泡泡,姥姥除了中午饭,就被沈依拽着扯闲篇儿。
在沈依刨根问底的追问中,姥姥把脑子里犄角旮旯的陈年旧事都翻出来了。
姥姥生于1924年的吉林宽城子,后来改名叫长春。姥姥八岁的时候,日本人在东北搞了个满洲国,紫禁城退位的皇帝溥仪又成了满洲国的皇上,满洲国还设了个首都,就在姥姥家乡长春县,不过日本人把长春改了名儿,叫新京。
新京改名的那一年,姥姥正好读小学一年级,新京的小学教唱日文歌,还教学生们说日本话。
沈依问姥姥:“姥姥,你恨不恨日本鬼子?他们杀了很多中国人。你们为啥不反抗?大家都不学他们日本话。”
“我那时候还是小孩儿,见过的日本女人都穿着和服,一说话就鞠躬,看见我们还给糖吃。她们可爱干净了,穿着木趿拉板,袜子雪白雪白的。”
“我上小学那时候,日本人好像还没那么坏。那两年城里到处暴土扬场的,都在修路盖房子。我就怕刮风,满嘴都是黄土面子。”姥姥想起当年的新京城,像个巨大无比的建筑工地。
“日本人说要建设满洲帝国新首都,他们修南满铁路、建火车站,扩大马路,还盖大饭店,我爹说大和旅馆最高级,那时候他们就有电灯电话和暖气,洗澡间能直接放热水,厕所是自动冲水的。我家街坊大姨给大和旅馆打扫卫生,人家旅馆发的工作服板板正正的,料子可好了。”姥姥对高级饭店的想象来自日满时期的大和旅馆。
“我上小学那会儿,街上有大公园,日本人还种了好些棵大树,有一年春天,满大街的树都开花了。”姥姥回忆起新京,好像重入童年的梦境。
“我那时候不懂得啥,不知道新京旧京的,谁爱当皇上谁就当呗。日本人没建满洲国的时候,我们长春不是个大城市,那时候东北的大城市有奉天大连和哈尔滨,奉天就是沈阳。溥仪在长春登基做了满洲国皇上,长春改名叫新京,那以后可不得了,城里来了好多外国人,日本人最多,还有俄国人美国人,他们都长着蓝眼珠子大鼻子。新京也变成了大城市。”
沈依觉得姥姥描绘的新京挺好,“那你们新京有电影院照相馆吗?”
“新京有好几家电影院,比佳木斯的还敞亮,里头还放美国的摩登电影呢。我看过两回电影,电影票可不便宜。”
“姥姥,那新京是不是和大上海一样漂亮?”上海是沈依对大城市的极致想象,
“姥姥没去过上海,我估计差不多少,新京是个大城市,要啥有啥,车站的站牌写着三个国家的文字,有中国话、俄国话和美国话。”姥姥只去过一次新京车站,当年还是爹娘领着。不过她对新京火车站记忆犹新,站前圆形的大广场,绿油油的草地,结实美丽的灯柱子。
“我爹娘听说小孩子念书不花钱,就给我报名上小学。”姥姥想起了她们那个小学校。
“你们学校有日本学生吗?你们为啥要学日语?我妈她们咋学的俄语?”沈依对外语挺有兴趣,不就像学小支叔叔说上海话。
“我们学校没有日本孩子,他们都上南满铁路那头的学校,有个樱木小学还有个白菊小学,日本人最喜欢樱花和菊花。”
姥姥哼起歌谣,“撒哭啦撒哭啦”
沈依不明白,这歌词都哭啦哭啦的,姥姥为啥还笑得像个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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