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黎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玩“默契大考验”的时候,周扬朝对她的了解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原来是因为他早从程嘉彦口中听闻过许多她的过去。

    她原本对他一无所知,可随着时间推移,好像也建立了不少对他不言自明的默契。

    比如他从来不对她的私事探根究底,哪怕非常关心。大抵是知道,她抗拒细说的事,再追问也是枉然,不如等她卸下心底防线,主动开口。

    魏斯的事,程黎知道程嘉彦不会对别人说,她原本也打算任其化为心里尘封的一角。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应该告诉周扬朝。

    他有资格知道,他曾拯救她于泥沼。而且他刚才说了,她不必再独自肩负一切。

    “我说的不仅仅是选择信息化技术,来到清源这些事,我猜你也早就知道这些都跟你有关了。”程黎平静地开了口,“我想说的是,如果没有你,也许我的人生很早就结束了。”

    生理意义上的,或者精神意义上的结束。

    她感觉到周扬朝呼吸乱了一瞬,揽住她的手忽然收紧。

    因为近期回顾过那些腐朽的记忆,现在再想起时,程黎已能尽量抽离,以第三视角旁观,不再像之前那样情绪剧烈波动。

    “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男生总来骚扰我。一开始只是跟踪,后来就变本加厉,花样百出。”

    “他有时候会拿尖针对着我,威胁我别乱动,所以我一看到尖锐物就害怕。有时候他还会对我动手动脚,每次都是趁我不备突如其来,所以我后来对突然的触碰都会有条件反射的抵触。”

    她解释着自己那些特殊反应的原因,语气平平,仿若没什么情绪,可周扬朝无法想象,也不忍想象,那个本该在豆蔻年华享有青涩美好岁月的少女,是如何承受这么多恶劣的伤害,又如何独自支撑下来的。

    “我打过骂过他,也找过父母老师,做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反抗,但统统没用。当时就觉得,没有人救得了我。”说到这,程黎仿佛又回到了彼时至暗的绝望,努力斩断在内心野蛮生长的黑暗藤蔓,才接着说,“所以我做了个决定,如果他再来惹我,我就带他一起下地狱。”

    两人缓步向前,拐进一条更加幽深的小巷。只有树丛中的路灯泛着惨淡的白光,微弱地遥相呼应着。

    “那天到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但是在我踏出那一步前,我弟拦住了我。我还奇怪他本来一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怎么会突然开始对我的事上心,直到前阵子他才告诉我,是因为你改变了他的想法。”

    在她叙述的时候,周扬朝始终处于身体紧绷的状态,一股冲动的暗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叫嚣着要揪出当年的始作俑者,令其得到应有的惩罚。一直听到这里,这股劲才稍微有了松活的迹象。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我弟没注意到我的异常,如果那天他没有及时赶到,一切会变成什么样?我做过很多种设想,没有一种是我能承受的。可那些都没有发生,因为他,也因为你。”

    周扬朝沉默一阵,问道:“你那天情绪失控打人,也是因为想起了初中的事吗?”

    程黎下意识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指骨的伤已经基本痊愈,只剩下淡淡的乌青。

    “嗯,当时的情境跟我记忆中的场景太像了。”她轻声道,“还有……”

    她隐约察觉到不只是因为这个,但究竟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她也没想清楚。依稀记得当时情绪激烈到完全无法自控,而且不只是转移式的发泄与报复,似乎还夹杂着对自己的悔恨与嫌恶。

    可她明明是受害者啊,为什么会产生自我厌恶的心理呢?

    程黎试图探究这种想法的根源,却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还伴随着恶心欲呕的感觉,不由脚步一顿,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街灯将她本就不佳的脸色映得更加苍白,周扬朝将她轻拥入怀,安抚般地拍着她的后背,语气像在哄小孩子:“好了,我们先不想这个了,好不好?”

    “嗯。”程黎埋在他的肩头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满腔顿时溢满青草的气息,身上的不适也随之缓解了几分。

    “我说过,我挺佩服你的。”周扬朝缓慢而诚恳地在她耳边说,“你要知道,能让我佩服的人可不多,所以不管发生过什么,程黎,你都要相信,你真的很棒很厉害。”

    “嗯。”她再次点头,莫名觉得鼻头一酸,嗓子堵得说不出别的话,伸手环抱住他宽阔的后背。

    临街的店铺零星亮着几点灯火,目之所及晦暝不清,程黎却觉得自己像是拥抱住了整个世界的光。

    -

    交接工作和筹备新公司事宜的日子过得飞快,当盛夏的暑热悄然来袭时,程黎已经办理好了离职,正式告别了易迅。

    短短一年时间,仿佛不过弹指之间,细想其间种种经历,似乎又格外充实漫长,恍然如梦。

    潘玲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程黎正在周扬朝租房里,跟他一起整理市场调查分析的资料。

    原本安宁祥和的气氛被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在一堆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絮叨中,程黎费了半天劲才提取出关键信息。

    程建辉肝病癌变,医院建议做手术。但一是手术风险大,一旦失败有生命危险,二是即使手术成功,也有可能无法根治。

    “妈,你别哭了。”尽管心像被揪成一团,程黎仍然尽力维持着理智,“我现在就回去。”

    挂了电话,她深吸一口气。虽然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可真的来临时,仍然觉得太过突然,招架不住。

    老妈听起来已经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她必须得冷静下来,不然回去也只是母女抱头痛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周扬朝停下打字的手,凝神看向她。

    “嗯,我爸病情恶化,要做手术,情况不太乐观。”程黎没打算瞒他,简洁地说了。

    “要我陪你回去吗?”

    程黎一怔。

    这种时候,想来任何人都会希望能有人陪在自己身边,共同度过难关吧?可最近正是新公司创立前期的关键阶段,许多重要事项亟待处理,有她在这里帮忙都已经应接不暇,更别提他们两人一起回江桐。

    何况她也不太想让周扬朝接触她那一众亲戚,怕他们在他面前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或者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

    大概周扬朝没有直接提出陪她回去,而是询问她的意见,也是基于这些考虑。

    犹豫再三,程黎还是说:“不用了,我弟跟我一起回,你在这边忙公司的事吧。”

    周扬朝深深看了她一眼:“行吧,那随时跟我联系,不要怕打扰我,也不要担心我太忙顾不过来。”

    一句话把她所有的顾虑都说尽了,程黎别无他话,只得点头应:“知道了。”

    这次为了赶时间,程黎毫不犹豫地订了机票。但江桐没有机场,她和程嘉彦先飞到临近城市,又转乘大巴才回到老家。

    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偶尔聊起个话题也是顾左右而言他,都故意对程建辉的病情避之不提。

    几经周转总算到了单元楼下,走进楼梯间,空气中隐约飘浮着略带潮湿的淡淡霉味。

    明明从接到电话到买票回家,没有一环有过犹豫。可真的站在家门口,看着那扇熟悉无比,已有些破旧的房门时,程黎忽然又丧失了几分转动钥匙开门的勇气。

    她怕一进去,得到的第一句话会是程建辉的“你回来干什么”,又或者是“不是叫你别回来了吗”。

    “进吧。”程嘉彦伸手替她转完钥匙最后半圈,语气莫名笃定,“老爸不会再赶你走了。”

    一推开门,程黎就看见了坐在客厅沙发看电视的程建辉。虽然没有如她想象般卧病在床,但明显比过年时更消瘦了,整个人已经瘦脱了相,颧骨高高凸出,眼窝深陷,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看到她时,他无神的双眼猛地瞪大,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要说什么。

    程黎不禁暗暗提起一口气。

    却见他一转眼,看向程嘉彦道:“你小子不是又要做项目,又在面试实习的吗,还有空回来?”

    他这话一出口,程黎立时明白,他是打算对之前的事只字不提,当作没发生过。这佯装无事的态度不知是他独特的找台阶下的方式,还是仍然不想理会她。

    “你要做手术,我当然要回来了。”程嘉彦应道。

    “谁说我就一定要做了?”程建辉靠在沙发垫上,半耷着眼皮反驳,“我看我这情况,做不做也没多大区别,干嘛要花那钱去受那罪?”

    程黎听着疑惑。之前明明听程嘉彦说老爸已经在接受治疗了啊,怎么转眼又对手术这么排斥了?

    “既然医院建议做,那一定有他的道理,医生怎么会拿人命开玩笑呢?”程嘉彦试图展开劝说,“再拖下去只会更糟,做手术至少还有很大的治愈可能。”

    “那还有死在手术台上的可能呢。”

    程建辉沉着脸呛了一句,噎得程嘉彦无言以对。

    被无视到现在,听着他让人心急火燎的话,程黎再也按捺不住。

    反正在他心里,她只是个没半点孝心的女儿,说什么都会被他误解,索性也就不管不顾了。

    “只有做手术才有活的可能,说白了不就是这么个情况吗?”程黎刚说到一半就被老妈和弟弟轮番打断,却仍然一刻没停地接着往下说,“年过半百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轻重缓急拎不清吗?”

    她确实因为气急有点口不择言,也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但面对程建辉这种倔脾气的,不把话说重些纯属隔靴搔痒。

    可看见他愈显苍老的面容,斑白的双鬓,程黎不禁叹了口气,又放缓了语气:“爸,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只希望你好好的,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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