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程黎以为自己在做梦,否则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同时出现在她眼前?一个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一个此时此刻不该在此处。

    直到掌心传来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她才真真切切地感知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周扬朝拉住了她的手。

    “走吗?”他问。

    “嗯。”程黎点头,从魏斯身边经过,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时隔多年,再去讨伐或是惩处,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程黎,”魏斯叫住她,语调低沉,“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程黎站定,偏过头:“我不该讨厌你吗?”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当真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所做作为令她的生活一直被阴云笼罩,内心深处始终带着难以消解的隐痛,可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少不更事的恶作剧,要么抛至九霄云外,要么觉得不值一提。

    竟然还问起她来。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无比。心底那些深重的愤怒与悲伤再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无头苍蝇似的在胸口乱撞。

    熟悉的头痛和眩晕感再次来袭,程黎一阵恶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扬朝握她的手紧了紧,替她答道:“你不如在自己的回忆里找答案。”

    “如果我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那我跟你道歉。”魏斯目光始终落在程黎身上,“初中那会儿因为家里的事,我可能心理有点……”

    “所以这就是你伤害我的理由?”程黎出声打断,冷冷地直视他,“你自己去想你做过些什么吧。想不起来的话,就每天想一遍,直到想明白你为什么应该跟我道歉为止。但是,我不会原谅的,永远不会。”

    说完她收回视线,牵着周扬朝往前走去,任身后的人如何叫她,也没有再回头。

    尽管程黎这番话说得极为平缓,扭头就走的动作也干脆利落,宛如潇洒斩断过去的模样几乎称得上酷,但周扬朝隐约感觉到,她似乎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

    对于他突然的出现,她未置一词,只机械地朝前走着,双眼直直平视前方,像是失去了焦点,身体僵直,手也在微微发颤,

    又转过一个拐角,来往的行人总算变少,周扬朝正斟酌着如何开口询问,身旁的人却忽然一转身,将脸埋进了他的肩头。

    程黎很少主动做出这样的亲密举动,尤其还是在公共场合。周扬朝微一颔首,就能嗅到她发丝浅淡的花香,然而下一秒,他愣在了原地。

    她的肩膀在微微抽动。

    夏□□衫单薄,周扬朝很快就感受到肩头的衣料被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温热一片。

    上一次见程黎哭,好像还是她过敏的时候,坐在他的副驾上,明明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为了不被他看出破绽,偏头看向窗外,固执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这次她的情绪显然已经达到临界点,忍无可忍,却仍然不愿被人看见,连无声的哭泣也要掩埋。

    却不知道这样的竭力隐忍,比号啕呜咽更令他心疼。

    在他得心应手的人生里,鲜少有过如此手足无措心乱如麻的时刻。任何安慰的言语似乎都显得多余,他只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委屈的孩童。

    医院里情绪崩溃的人甚是常见,过往的路人都各有各的心事与伤痛,见此场景顶多也就是多看一眼,而后淡漠地转向别处。

    “我想起来了,”程黎仍然将脸埋着,闷声道,“为什么上次会控制不住打了那个大叔。”

    “嗯,为什么?”周扬朝手掌轻抚她的头发。

    “因为以前……”她顿了顿,没说出名字,“那个人逼我认输求他。”沉默许久,才又接着道,“我屈服了。”

    许是因为对自尊心造成了太大的伤害,程黎选择性地遗忘了这段记忆。而刚刚与魏斯重逢,得知他从来没把这一切当回事之后,那种屈辱与不甘的感觉再次席卷心头,她突然就想起了当初被自己强行删除的画面。

    有天楼道无人时,魏斯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抵在墙角,笑得恶劣:“你不是不服输么,不是倔强不低头么,你现在求我的话,我就考虑放你一马。”

    她眼前昏黑一片,几近窒息,空气里除了绝望再嗅不出别的气息。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

    “放过我……”她听见破碎的音节断断续续从自己口中传出,“求你。”

    当时他松了手,可后来依然会来纠缠她,故技重施。

    “我说的是‘考虑’,”他不以为意地解释,“考虑之后,我反悔了。”

    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程黎觉得他的折磨就像一把悬在她头上的刀,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掉落。她避无可避,别无他法,只有想方设法让这把刀悬停的时间尽量久一点。

    后来她发现了一点规律。当她对魏斯置之不理时,他便会采取各种手段令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而只要她能像对待关系亲近点的同学一样,友好地对待他,就能获取一段短暂的安宁。

    于是她不再对他打骂,不再报以怨仇的眼神,开始小心翼翼地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有时候她都为自己的曲意逢迎感到作呕,但为了减少受到的伤害,仍然努力强撑着。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程黎眼泪仍在不断往外淌,“但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他没来找我麻烦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感激。”

    所以后来她能理解那些长期遭受家暴的女人。外人只道她们软弱怯懦,不离婚不反抗,却不懂她们的绝望,不理解她们在没遭受暴力时的感恩戴德。

    周扬朝单臂环抱着她,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拍着她的背,竭力克制着力度。

    难以消解的暴戾因子在他体内汇聚,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控制不住,恨不能把刚才轻易放走的人拽回来暴揍一顿解恨。后悔反撇他的手时,没再多用点力气,直给他折断了才好。

    可眼下最重要的,显然已不是报复和惩罚。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了别人经历这些事,可能已经自暴自弃了。但是你没有,你一直都没放弃,尽力保护了自己,还越来越好,成为了非常优秀的人。”周扬朝将下巴轻抵在她的头顶,低声道,“这就足够了。”

    “但是那些拳头还是没有落在最该落的人身上。”程黎声音带着哭腔,“而且他现在已经全都不记得了。”

    初中转学之后,她强迫自己忘了很多细节,但有些画面还是会在她眼前反复放映。卑屈的情绪在她内心深深扎根,久久积压无处释放,最后终于在相似情境发生的时刻破土而出。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宣泄。

    “也许你对他最大的惩罚,不是打他,也不是恨他,而是彻底遗忘他。”周扬朝平静地说,“他的种种行为,无非是想以某种形式被你铭记,只是偏偏选了最错误的方式。”

    程黎微微一怔,没有言语。

    “即使你现在真的报复了他,过往种种也无法就此一笔勾销。与其记恨他,不如彻底抹除他带给你的一切痕迹,不再害怕尖锐的针头,不再害怕突然的触碰,那样你才能真的解脱。”

    周扬朝语气平缓却低沉,似在宽慰,又似在许诺:“我会陪你一直走到那天的。”

    原本已经快要止住的眼泪,因他这一句话而再次汹涌。

    忽然想起不久前他曾说过的话。

    “你不必独自肩负所有,我可以是你的依靠,不必永远勇往直前,我可以是你的退路。”

    这一刻,程黎才真真切切地体悟到这句话的含义。

    她整个人靠在周扬朝身上,感觉自己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来自他的温度与力量。

    像是在荒漠里踽踽独行无数个日夜的旅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寻到温暖安全的归宿。如同倦鸟归巢,落叶归根,从此有了归属。

    良久,程黎才渐渐恢复平静,重新捡回了理智,后知后觉在医院的过道上抱着周扬朝哭这么久,实在是太丢人了。

    这份尴尬在看到他那片被她眼泪浸湿的衣服后达到了巅峰。

    没准还不只是眼泪。

    “你的衣服……”程黎皱眉盯着那一块。

    “没事。”

    “不会很贵吧?”

    两人同时说道。

    “什么?”周扬朝简直不敢相信,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卸下防备痛哭一场,清醒过来最先关注的竟然是这个。

    “嗯,很贵。”他绷起脸道,“你去附近的百货商城帮我再买一件吧。”

    “不至于吧?”程黎信以为真,“这肯定能洗干净的。”

    “不然我穿着这衣服到处走么,我不要面子的啊?”

    越听越觉得耳熟,程黎忽然想起这是第一天见周扬朝时,她不小心把水洒在他裤子上之后的对话。

    “你这么不要脸,还有面子这种东西?”这次她把当时腹诽的话说了出来。

    “你怎么不照着台词来?”周扬朝循循善诱,“仔细想想,接下来应该问什么了?”

    程黎记得,当时问了他的裤子尺码,但被她一不留神说成了尺寸……

    “我忘了。”她非常自然地答道,“我记性不好。”

    听她一个记忆力超常的人推说自己记性不好,周扬朝嘴角一扯,说出的话低到像是气声:“你迟早会记住的。”

    啊?

    记住什么??

    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程黎为自己的秒懂羞得面红耳赤,然后就感到额头覆上一片温热的柔软。

    “你脸红的时候怎么这么可爱?”周扬朝略带笑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程黎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了不远处刚从转角走过来的大姑一家。

    四个人都看着他们这边,表情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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