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

    如多年前的康宁,如多年后的魏国。

    半月后,  姜涵沅终于等来了朝廷允准出兵的诏令。

    又三日,周魏两军相遇。

    周军经过数年改革,  甲坚兵利,  不是当年羸弱残部,况且有西境府军做例,全军上下无不指望开战,建功立业,  封侯拜相,  因而甫一接到诏令,  行军如风,  可谓虎狼。

    见到魏军,加之昔年耻辱,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怎不奋勇杀敌?

    不用于周全军士气高昂,包括冯元明这个主帅在内的魏军上下都觉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又恐周军追上,全军惴惴,  士气低落。

    两军交战猝不及防,  魏军已将至国境,  难免松懈,因而毫无准备,  和枕戈待旦的周军全然无法相比。

    首战,即是大捷。

    攻破南岭天险,长驱直入。

    诸国哗然。

    如慎涞这样早早选择周国的虽愕然周军勇武,  但心中欢欣无可言说。

    毕竟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周国上,  若魏军势不可挡,  竟能打回来,  第一个灭国的定然是他越国。

    慎涞心情大好,不忘给新君送礼,周国地大物博,诸物不缺,且新君后宫乏人,连首饰珠宝都送不得了,思来想去,新君刚刚与谢明月成婚,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就命人送了点药。

    因为越君好声色,一月有十几日浸在后宫中,还有小半月出宫玩乐,男女荤素不忌,只徒享乐。

    所以用于房中的药越国宫廷不知凡几,种类多样,用法繁多,且经过上百位太医的完善,所用药材都是最好,对人体毫无损伤。

    他特意命医官选了了二十多种派使节送去。

    不同于他的喜悦,宓景朝则是庆幸。

    庆幸得罪周国新君,还为两国增加了生意往来,填充府库。

    至于晋国朝堂上下心早就凉透了,郦佑原本等着联军攻周时能缓解自己所受的压力。

    不曾想,周军势如破竹,有北府玄甲军大破魏军,西境府军自然也不愿意示弱,愈发英勇,国破之危,已近在眼前。

    郦缙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登基之后的图景,催促愈发着急。

    不久,一封从西境府军中发出的信,到了李成绮手中。

    两线同时作战,对国库压力不小,幸而有先前充盈。

    李成绮拆开信。

    陈椋简略地和他交代了一下战况,攻下晋国国都已是确凿之事,然而经过经日相处,陈椋以为,郦缙很会做戏,伏低做小,低声下气,从不与周军中任何一人有冲突。

    一个人能在逃亡故国十几年后仍旧锲而不舍地坚定志向,去国十几年,朝中仍有人愿意支持他,本就可以说明他心志之坚,能力之强。

    至少,很得人心。

    晋国,魏国。

    李成绮沉思。

    同时治理起来过于困难,况且不同于师焉不断,民怨盈天,郦氏一族还没到尽失人心的地步。

    他们需要一个驯顺的傀儡,但绝不是郦缙。

    李成绮回了些褒奖的话,在最后写道:必要时杀之,另从宗室中择选新君。

    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成绮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只有谢明月一人出入长乐宫无需宫人通报。

    “回来了。”

    他说的随意,就好像寻常人家似的,却听得谢明月心里发烫,“是。”

    谢明月身上带着外面的冷气,故并没有立刻过来,先解下大氅,在铜炉前驱了驱寒气,才走过来。

    “下雪了?”皇帝将信装好才抬头问道。

    “细雪霏霏。”谢明月回答,将一极精致的螺钿紫檀盒放到了案上,对李成绮道:“是越国君送来的贺礼。”

    今日便是越国使节到来,除却带来了一应越国特有的礼物外,还有这个,且有慎涞手书一封,要一并送给李成绮。

    李成绮把陈椋的信给谢明月,让他再看一遍,自己则打开了紫檀盒。

    盒中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种瓶瓶罐罐。

    李成绮随便打开一青玉小盒,刚一打开,就有甜暖香气萦绕。

    盒子内的东西都事先检查过无毒,不然也不能呈到李成绮面前,所以他开的很放心。

    绕开瓶底,但见有酥雪二字。

    李成绮只觉这东西很像用在脸上的,有点疑惑。

    他着女装的事难道都传到慎涞耳朵里了吗?

    信乃是厚厚一沓。

    李成绮:“……”

    慎涞到底在干什么。

    他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纸张。

    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发现这不是信,而是在介绍盒子里的东西名称用法与用量,还有原料,和制作这些东西原料所需要的数量。

    酥雪好巧不巧就在第一页。

    李成绮看过,神色诡异。

    谢明月半天没听到李成绮出声,抬头,正好对上皇帝说不出神色的脸。

    “陛下?”

    李成绮问:“你看完了吗?”

    谢明月颔首,“臣看完了。”

    然后就被塞了一沓纸。

    谢明月快速看了几行,表情也有些微妙。

    片刻后,李成绮才慢慢道:“慎涞能左右逢源这么多年,送礼确实会投其所好。”

    谢明月听出他在开玩笑,摇头失笑。

    能研究出这么多这个玩意,李成绮难免生出一种敬服的情绪,倒不是敬服这些东西,而是敬服慎涞这么折腾居然还没死,身体调养得实在不错。

    李成绮提笔,决定给慎涞回书一封,感谢越君好意,顺便问问,慎涞是怎么保养身体的。

    他对慎涞的养生之术很好奇。

    谢明月拿起那盒被李成绮拧开的脂膏,送到鼻尖下闻了闻。

    李成绮分心问道:“谢卿不妨猜猜,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谢明月见下面有酥雪二字,想起方才所见,顿了顿,“臣,仿佛知道。”

    李成绮撑着脸,“以谢卿的医术,觉得这东西当真如药方上所说的那般神奇吗?”

    谢明月不知想到了什么,喉间微干,回答道:“臣只能同陛下保证,这无毒。”

    至于到底如药方所言,谢明月当真不知。

    但他不介意知道。

    ……

    不同于众人心中所想,北府玄甲军所到之处,却并无烧杀抢掠之事发生,军纪甚严,令行禁止,大军驻扎城外,所用粮草除却后方供给,还有大部分都来源于城中囤积的粮食,拿足大军所需,倘有剩下,皆散给百姓。

    自从师焉老迈昏聩后,朝廷征收赋税连年递增,又赶上饥荒年,官府非但不放粮,却与商人勾结,囤积居奇,大肆搜刮民财,百姓苦不堪言。

    玄甲军到了,非但没行无道之事,还有粮食发出,竟比先前官府还好。

    况且军士只杀负隅顽抗者,于百姓无犯,便更得人望,也更坚定了不反抗的想法。

    玄甲军中也有不少出身世家者,每到一城,也去同世家相谈,毕竟对于世家来说,世间无万世帝王,世家却永存,与王朝同生,却不同灭。

    有这些素来在地方就有人望的世族宣扬,玄甲军更得人心。

    但大部分,都在观望,倘若魏能涅槃,则不开罪于魏军,若周大获全胜,新君也会与他们合作。

    指望着玄甲军暴行激怒百姓,使百姓不得不反抗的魏朝廷上下不由得失望至极,亦无比慌张。

    而更令他们害怕的是,师焉病倒了。

    “滚,滚出去!”

    师行之还未踏入寝宫,便听师焉在里面大吼,紧接着是器皿碎裂的声响。

    师焉的声音沙哑而癫狂,从最里面传来,“你们这些恶鬼,能耐寡人何?!来啊,寡人的人头就在这,谁敢来取!”

    师行之神情淡淡,问跟在他身后的宫人道:“父皇这样多久了?”

    那宫人低声道:“已有半年多了,先前只说有异响,奴婢等都听不见,整夜整夜燃着明烛,之后又说看见人影,亦不见踪影,起先只在夜里,现在,青天白日都看得见了。”

    师焉病得愈发重了,大小事务都落到了师行之身上。

    奈何他主政数十年,从未放权,又忌惮太子,不让太子学任何与军国大事有关的任何知识,以至于现在师行之处理器事务也很是吃力。

    师行之点点头,拿着看过奏折往里走。

    “李暶,你不是想杀寡人吗?”狞笑声回荡在寝宫中,因不能见风,窗子都紧紧封着,四面垂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腐臭味,怕烛火点燃帘子,这一段半点光芒都没有。

    好像,在走入坟墓一般。

    听到熟悉的名字,师行之脚步一顿。

    “你这样遮遮掩掩是什么本事,何不正大光明地来取寡人性命?你来,叫李昭也来的!”

    师行之薄唇微抿,撩开帘子,大步走进去。

    寝宫正殿,却透亮如白日,各处都点着长烛,经年累月也不熄灭。

    更难闻了。

    师行之将奏折放到案上,道:“父皇,儿臣来了。”

    师焉通红的眼睛猛地盯上他。

    师行之已然习惯,跪坐在案前,询问道:“父皇可要看吗?”

    师焉看到自己这个素来懦弱的儿子,浑浊的眼珠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这张脸,好像第一次见到一般。

    而后,猛地掷出自己手中的汤药碗,狠狠砸向他的儿子。

    砰的一声。

    宫人惶恐地看过去,但见一道鲜红从师行之额角淌下。

    然而无人敢动。

    师行之触怒师焉,只会受伤,而倘若他们引得师焉不满,则必死无疑。

    “你怎么敢来见寡人?”师焉额上鼓起道道青筋,“你怎么敢来!你不是要杀了寡人来讨好李昭吗?!杀啊,寡人就在这!”

    大军节节败退,几乎要退到都城,外面流言不断,居然有人传,倘若师行之手刃生父,则周主非但不会杀他,反而会给他封侯,予一生富贵。

    这让师焉如何能容忍?

    师行之也不辩解,反而问道:“父皇要看吗?”

    他的顺从在师焉眼中就如同默认一般。

    从前师焉喜欢师行之的温和恭顺,年岁渐长,却觉得他别有用心,装得不争,不过是为了迷惑自己。

    他容不下,却不得不容下。

    “滚!”他大骂道。

    师行之放下奏折,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太子脸上的伤痕引得群臣震恐。

    在他们看来,此刻癫狂的师焉还不如死了更好,先前有臣子小心翼翼地向师焉提出向周议和,称臣以保全宗庙,竟被拖出去,活活打死在了内廷。

    师焉要死战到底,他疯了,还要拖师氏一族,拖整个魏国陪葬!

    当年若非师焉辱康宁公主,两国此刻还是两姓之好,怎就到了兵戈相见的地步?

    倘若师焉再发疯,连太子都杀了,他们这些臣子又能指望谁?

    还不如……

    有人悄声提出了一个想法,众人震悚,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杀了师焉,以平周主之怒。

    一拍即合。

    入夜。

    师焉寝宫处灯火通明,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待师行之匆匆赶到时,寝宫庭院内已然安静了下去。

    大半朝臣都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被火把照得闪闪发亮,宛如一团团鬼火。

    师行之心中升起一种浓浓的不祥之感,他快步跑了进去。

    挡风的帘子大半被扯了下来,上面,还沾着不少还未冷凝的血液。

    地上湿滑,竟全是人血。

    师行之只觉得头晕目眩,强忍着恶心往里走,“父皇。”

    血腥气越来越浓。

    “陛下。”有人唤道。

    师行之以为师焉在里面,跑了过去,“父……”

    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唤陛下的人转过来,身上漆黑的袍子都被血染红了。

    师行之认识他,他是禁军统领卜英卫,正是上月被打死的文官的兄长,因为兄长,他被杖责六十,足足半月不能下床。

    而他身边,那倒在床上,双目暴出,死不瞑目的男人,不正是他的父皇?!

    不知道师焉死时经历了什么,身下污秽之物狼藉一片,竟被吓成了这样。

    浓烈的恐惧几乎让师行之动弹不得。

    “陛下。”卜英卫道。

    外面涌进来一群人,口中呼道:“陛下——”

    师行之失色,“我?”

    一老臣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陛下暴病而逝,请太子上位,与周议和,以终结战事,免除生灵涂炭之危!”

    他们已经杀了师焉,不在乎再杀他一个。

    倘若他不听话,那大可换一个更听话。

    师行之听到自己回答,“好,好。”

    他牙齿都在打颤。

    于是众臣皆涕泣,仿佛见到了曙光。

    师行之僵硬地转头,看向已经僵硬了师焉尸体。

    是父,是君,两人之间却还隔着深深仇怨,然而看到师焉死得如此狼狈,师行之却还是红了眼睛。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做不得合格的皇帝。

    他确实心软,庸懦,无能。

    他谁都保护不了,只能被推着前行。

    如多年前的康宁,如多年后的魏国。

    作者有话说:

    气氛到这了,先更一章,下章完结,今日更。

    前天写了包括番外在内一万一,写完晚上去打了球,第二天起来手腕完全肿了,就休息了一天,不好意思。感谢在2022-06-17  21:32:47-2022-06-19  19:1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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