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终了,夜色降临。

    叶砚果然没有按时回来,叶若风独自前往上元夜市。她第一次见到夜晚,没想到竟是如此美丽的模样。

    千街万巷,华灯如昼,街中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药铺、茶坊、酒肆处处灯火通明。这一番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的盛景与昨日黯淡阴沉的凋敝景象有着天壤之别。

    五花八门的灯饰交相辉映,异彩纷呈的飘带随风飞扬。大小灯笼高低错落,流光溢彩,皎如当空明月,璨若凌云飞星。

    夜市中各项活动教她眼花缭乱,有人生吞铁剑,有人嵇琴唱曲,有猴呈百戏,又有鱼跳刀门,有宝马雕车悠然而过,又有蛾儿雪柳暗香袭人。[1,2]

    形形色色的新鲜事物层出不穷,以至于她一时不知道眼朝何处看,脚向何处行。

    她在灯火辉煌的街市上独自游荡,忽然感到肩头微微一沉,有人从身后拍了她一下。

    “师父!”她满心欢喜地回头,却猛然被吓了一跳,眼前所见是一张骇人的野兽面孔。

    细看是一副面具,那身形也显然不是她师父。

    戴面具的人并非有意要吓她,他叫住她只是为了给她一盏灯笼。这灯笼以木牌捆扎成圆筒状,精雕细琢显出“花好月圆”几个字,又以绯红纱绢笼罩于圆筒骨架之上,底座中徐徐燃烧的蜡烛透出明艳的红光,可谓做工精细,美轮美奂。

    叶若风回过神来,伸手接过这主动送上门来的物件,以为对方是向她推销,眨眨眼认真询问:“这灯笼多少钱?”

    不料对方哑然失笑,朝她摆摆手便转身离去了。

    还有白送的吗?叶若风感到有些古怪,而后竟又陆陆续续收到好几样新鲜玩意儿:一株幽香袭人的腊梅、一串惟妙惟肖的糖人、一张轻软秀美的方巾……直到又有一个戴着野兽面具的人要送她一支花簪,她终于将满腹疑惑问出了口:“你们为什么送我东西?”

    “因为姑娘长得好看!”那人话音刚落便被同行的一群少年拉着往前走了,留下一串嘻嘻哈哈的笑声。

    叶若风总算明白过来,她也得带个面具,越丑越好,省得一整夜一分钱都花不出去。若是被师父发现她白白收下这么多东西,还不知道要被怎么教育。

    她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一处卖面具的摊位,左看右看挑中一副奇丑无比的,学着他人模样戴在脸上,花容月貌突然变成了青面獠牙。她对着店家的铜镜瞅了瞅,对镜中凶神恶煞的脸庞甚为满意,掏出银子准备付钱。

    不料店家却连连摇头摆手,直说不要钱,因为他刚刚瞧见过她的真面目,坚称不收美人的钱。

    好吧,看来想花点银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不过这丑陋的面具好歹发挥了些许作用,一路上没人再白白送她东西了。

    她陆陆续续把手中的物件送给偶遇的小丫头小童子,有些胆大的孩子喜笑颜开地接受,另一些胆小的则被她恶狠狠的面具吓得哇哇大哭,她解释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只得赶紧消失在泪眼汪汪的视线里。

    一路游荡,不知不觉到了内城河边。今夜河面上红莲朵朵,水波中流转着奇光异彩。岸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她走近一看,红莲原来是河灯,大多出自少男少女手中。他们在河灯的纱绢或彩纸上写字,又各自闭上眼睛默默低语,再小心翼翼地点燃河灯内部的烛火,灯面上的文字随之被照亮,有的是一句诗,有的是表示祝愿或者祈求的词语,有的仅仅是一个名字。

    当这些字被灼灼目光凝视,写字的人总忍不住露出羞涩腼腆的笑意,再满怀期待地将手中的灯放到河中,目不转睛地看它渐渐远去。

    “老伯伯,他们这是在干嘛?”叶若风觉得河灯美丽动人,不明白为何岸边这许多人白白把它丢弃。

    卖灯的老伯赶紧推销自己的商品:“他们是在许愿,河灯许愿最为灵验。把心中所想写在灯上,只要灯在视野范围内一直浮在河面上,心愿便可成真。姑娘有何心愿?不妨放个河灯试试。”

    叶若风被他说动,挑中一盏莲花灯带到岸边,心中感叹总算花出了第一笔钱。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操作,想了半天才写完字,郑重其事地点燃烛火,再轻轻地将灯放置于河面,祈祷它一路平平稳稳,不要沉下去。

    夜风吹动河面,成片莲花随波浮动,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那一盏,烛火照亮了灯面上的名字,没有人认识那个人,她不必同旁人一样腼腆羞涩。

    她甚至盼望着那个人此刻就出现,她一定会笑意盈盈地告诉他:“师父,我为你许了一个心愿,祝愿你一生顺遂平安。”

    但是那个人没有出现。

    风停了,天空中突然爆发出砰砰砰的巨响,河面上霎时倒映出五彩斑斓的光影。

    叶若风同众人一起抬头仰望,一簇簇火光腾空直上,巨大的花朵在夜空中绽放,精妙绝伦的图案教人目不暇接,这一片火花还未完全消失,下一波焰火又倏然盛开。

    此刻亲眼所见她才明白,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原来写的是这般美景。

    要是师父也在就好了,她想。

    可惜直到最后一朵烟花散尽,叶砚仍然没有出现。

    她从重归黯淡的夜空中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河面,惊觉大事不妙,她的河灯消失不见了。河面上风平浪静,朵朵红莲顺水漂流,而她要找的那个名字,却已经无影无踪。

    她终于察觉不对,师父的确说过今日会晚些回来,但不至于应该时近三更还不见人影。莫非是她戴了面具导致他没认出来?她赶紧摘下面具,去熙熙攘攘的街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街上依然光彩如初,大小活动热火朝天,欢声笑语四处飘荡,但她无心再看再听。

    摘了面具又有人陆续朝她送礼,她完全不再去理会。她冒失地拍过许多肩膀,打量了许多面孔,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找不到那双冷月般的眼睛。到后来,她甚至开始想不起那双眼睛,越是努力回想,越是一片模糊。

    不会的,不可能,她不相信自己会在一天之内忘记,只安慰自己可能是突然之间见到太多陌生面孔,一时间产生了混乱。

    于是她闭上眼睛,四下一片黑暗,一阵眩晕感袭来,让她突然回想起几日前做的那个梦。这也许是个梦,也许她一睁眼梦就醒来,然后会发现自己还在学堂。没错,她那么爱睡觉,总是说困就困,怎么会大半夜还在街头游荡,这一定不是真的。

    她眉头紧锁,双手紧握,希望有人能将她唤醒,是老师也好,是同窗也好,不论是哪一个人,她将会对他感激不尽。但很遗憾,没有一个声音叫她睁开眼睛。

    过了许久,她鼓起勇气再看一眼周围的景象,依然是人来人往,依然是灯火如昼,她依然独自身处在上元灯会之中。

    目光一遍遍扫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忽而看见一个身着青衣的背影。她健步如飞地跑到那身影背后,心急如焚地喊了一声“师父”。

    那人回过头来,脸上却戴着一张鬼脸面具,容貌狰狞而恐怖,还来不及出声回应,叶若风倏然伸手,眼看便要将面具摘下来。

    偏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大群百姓风驰电掣般跑来,又心急火燎地跑去,口中喊着“云霄先生,您等一等”。

    浩荡的队伍正好冲散了街心正中对视的两个人。叶若风的手臂被人群狠狠地撞了回来,等到队伍跑过,那鬼面人早已不知所踪。

    她正欲朝着对面的街巷追上去,不料风云突变,狂风暴雨突如其来。

    “好奇怪,正月怎么会有这样的天气!”

    “怪哉,快回家去!”

    满街人群忽然躁动起来,慌慌张张朝四面八方奔跑回家,惟她一人不知往何处去。她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脸色苍白,六神无主,单薄的身子像一阵风,随时可能飘然而去,却没有任何人伸出手将她留住。

    五颜六色的灯笼纷纷被暴雨打落,街边各式各样的杂耍道具东倒西歪,河面上所有莲花灯已经沉入水中,每一盏烛火都已被雨水浇灭,街头巷尾黑压压一片。诗里说的“灯火阑珊”,远远不足以形容这番境况。无论她多少次回首,也找不到那个身影。

    叶若风第一次看见夜晚,才知夜是这般景象,流光溢彩转眼消散,徒留无边黑暗,无尽潦倒。

    “师父,你在哪儿呢?”她的每一声呼喊都被疾风吹散,最终因为声嘶力竭而变成低低呢喃。间或有闪电划过天际,道道白光照亮了她脸颊上斑驳的泪痕,转眼又被大雨洗去。

    早晨师父送她的那朵花,自她的鬓角掉进了水洼。她慌乱将它拾起,终归是残枝败蕊支离破碎。

    她的确拥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奈何终是好景不长。

    哗啦哗啦的雨声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早前和你说过,风过了无痕,聚散亦如斯,你现在明白了吗?”

    [1]参考《东京梦华录》。[2]参考《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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