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家伙真有意思,通过考验之后不着急拜师,竟然能心安理得地睡着。”
贺夕辞饶有兴致地看着大殿中央那个呼呼大睡的小子,又转向一言不发的应松玄,“这么懒的徒弟,你恐怕不会收了。”他在说话间不经意地抬抬眉,忘记应松玄看不见这些表情了。
应松玄还未来得及回答,严辛荷发出一声感叹:“这模样倒是生得俊俏,懒一点也问题不大,只可惜是个男孩,不然瞻月峰一定收了他。”
“师妹对徒弟的性别未免太严格了一些?”应松玄接了她的话头,把原先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月光洒进大殿,天已经完全黑了。衍星宫百余次拜师大会,唯有这一次持续到这么晚。满堂弟子不可能一直等下去,毕竟那小子一时半会儿不像会自然醒的样子。
但是主持大局之人无动于衷,倒是贺夕辞略施仙术叫醒了大殿中昏睡之人。
那人晕头转向,一脸满然,还没搞明自己身在何处,只听到一个声音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沉静而清澈,仿佛林间匆匆流淌的清泉,从很远的地方流到她的跟前,毫无预兆地冲散残留的睡意,令她彻底清醒过来。
“我叫叶若风。树叶的叶,清风的风。”又是这句话,说话人自己也没察觉,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她脱口而出便是这个回答。
她庆幸自己找回了香囊,一身男子装扮没有被怀疑。
“若风,是个好名字。”那个泉水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停顿了片刻,又一字一句地宣布,“叶若风,自今日起,拜入衍星宫悉云峰门下。”
大殿之内,一众弟子困惑不已,这小子分明在拜师大会前睡过头了,掌门师叔竟还愿意收他为徒。
要知道他素来以严厉著称,收徒的标准及其苛刻,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朽木不可雕也”。
谁想到今日,他却将如此懒散之人收入门中?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什么时候起,掌门师叔收徒的标准变成拥有一个好名字了?再说,如此平平无奇的三个字拼在一起,怎么就是好名字了?
叶若风同样愣住了。
在苍岚山上看着苍鹰飞走,看着夜幕降临时,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赶不上拜师大会了。
昏昏沉沉坠入梦中,然后浑浑噩噩在陌生的大殿中醒来,她低着头在心中一遍遍祈求,但愿有人能听她解释,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知道这近乎奢望,甚至都说不出口。
有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下意识说出那句话,胸中却灌满遗憾和痛苦。她自知大好时机已经白白错过,她不能拜入仙门修习法术了。
曾经为她起名的那个人,她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
在深不见底的绝望之中,高台之上那个清澈的声音却说要收她为徒。
叶若风不敢相信,这一切不可思议,更让她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她害怕惊扰这个梦,一举一动都变得缓慢了。一寸一寸地抬头,远远望见了高台上随夜风飘动的白衣、青松般挺拔的身姿、轮廓分明的下巴、血色浅淡的嘴唇、高挺光洁的鼻梁,整个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对于他的地位来说似乎过于年轻。
真好看,她想,皎如玉树临风前[1],形容的便是这样的人吧。那泉水般的声音原来出自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过于美好了,显得不太真实。
叶若风停止了打量,收敛了目光,将视线锁定在他下半张脸上,猜想如此俊美的一张脸上会生着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一点儿紧张,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知道会碰上怎样一道目光。
慢动作犹犹豫豫地抬头,出乎意料地,她只瞧见了一根白色丝带,完全覆盖了他的眼,教人什么也看不到。
好了,这不是一个梦,至少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梦,她想。再美好的人也有伤痕,连神仙也难以幸免。
“叶若风,衍星宫掌门已收你为徒,你还不行拜师礼吗?”贺夕辞看那小子仍是一副睡眼朦胧的状态,像是还在梦游。他越发搞不懂应松玄究竟看上他哪一点,竟答应将他收入门中。
叶若风这才察觉自己礼数不周,赶紧揖手弯腰,朝高台之上那白衣仙人深深一拜,同时开口道:“弟子叶若风,谢谢师——师——师——”
不知是怎么回事,“师父”这两个字她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也没有脸面直起腰抬起头了。
场面极度尴尬,气氛跌入冰点。堂堂衍星宫掌门破例收了个懒散徒弟,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个结巴,一激动起来连话都说不清楚。
贺夕辞探头靠近应松玄,以大师兄的立场宽慰他:“没关系,这小子口齿不清,你便叫他少说点话,你也正好耳根清净。他胳膊腿儿健全,端茶送水总是没问题的。”
他已将声音放得很低,奈何台下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把他这句玩笑话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还脑补了一番潜台词——
掌门眼睛不好看不见了,此番收徒弟是为了找个端茶送水的人。
所有人都这样想,包括新来的裴隐和唐元,自然也包括叶若风本人。
倒真是危害性不大,杀伤力十足。
连优雅端庄的辛荷仙人,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但那笑一闪而过,很快被忧虑和苦涩取代了。
唯有应松玄一人,自始至终神色淡然如水,他平静而严肃地宣布:“拜师大会到此结束。”
衍星宫史上最漫长也最反常的一次拜师大会结束了。台下众人有序地离场,怀着对没有招到小师妹的遗憾,怀着对掌门新晋弟子的好奇,朝着玉阙峰或瞻月峰走去。
裴隐和唐元走在队伍最后,本想和叶若风打个招呼,交流下心得体会,却一直没找到时机,只好等下次见面再说。
高台之上三位仙人还留在原地,贺夕辞与严辛荷有太多太多事想一一询问他们的掌门,但有些话题过于沉重,一时间谁也开不了口。大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贺夕辞一直盯着应松玄脸上那根白色丝带,许久以后,才忧心忡忡地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养伤吧。”他离开大殿,一并叫上了神色复杂的严辛荷。
这空荡荡的大殿,此刻只剩下两个人了。
叶若风无所适从,面对这经历千辛万苦才拜来的师父,她应该很高兴,毕竟达成了修仙计划的第一步。
但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脑海中回放,她曾经对叶砚说:“我不要别的师父,我只要你一个师父。”
如今她另投他门,让这句话不攻自破。她高兴不起来。
她心事重重,不敢说话,只好静静等着。
失明的师父看不见她,这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一缕悄无声息的风,轻飘飘似要飞向夜空。
那个泉水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把这缕风拉住,他说:“走了,回去了。”
她便见到一袭白衣走下高台,经过她的身边。
她是为了找到叶砚才决定修仙,另投他门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掌门给了她机会,她应该牢牢抓住,扮演好徒弟的角色,就姑且把他当成“临时师父”吧,于是再次努力尝试叫他一声,那两个字却仍然叫不出口。她只能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走了,回去了。
她有多久没听到过这样的话了?回去,兴许他只是随口一声,这措辞却教她五味掺杂。
好一通胡思乱想之后,她决定暂时抛开杂念,先问问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师——师——师——”“师”了半天没个下文,她差点以为自己真变成结巴了。
“为师不是一板一眼之人。师父二字,你若是实在喊不出口,那也不必勉强,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掌门即可。”他淡淡地说。
“掌门?”叶若风没想到他如此开明,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这下子果然顺畅多了,她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你既然看不见,我们不会走错路吗?”
应松玄:“……”
应松玄以为她会问一些他难以回答的问题,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傻瓜问题,他只能说:“失明的神仙也是神仙,不会走错路。”
衍星宫与归墟相隔不止万里,他一个人闭着眼重伤归来,亦不曾走错路,何况是衍星宫到悉云峰这段距离呢?
叶若风自然不知这背后的故事,她只是感叹:“神仙真厉害!”有朝一日,她也要这么厉害,便可以找到想找那“唯一的师父”了。
一路无话,白衣仙人和蓝衣小徒弟一前一后走在明晃晃的月光下。
这场景与叶若风想象中完全不同,传说中神仙不是腾云驾雾,来去如飞吗?为何堂堂一修仙界名门掌门,深更半夜竟在几座山头之间徒步?
这半月来她奔波赶路,风尘仆仆,进入仙山之后又经历重重考验,全靠一份一心想要拜入仙门的执念在苦苦坚持。眼下终于如愿以偿,身心稍稍放松的同时,一股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比起在苍岚山那会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足。
她努力睁大眼睛,不敢在拜师第一天就昏睡两次。
但这不是敢与不敢的问题,她根本无法控制,只感到眼皮越来越沉,腿脚越来越酸,脑门嗡嗡作响,逃不过双眼一黑,身子歪歪一倒,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应松玄在她跌倒之前拉住了她,像从前很多次一样。
他背她回悉云峰,感觉到她似乎长高了一些,但仍然不重。
他奇怪为何所有人都看她像男孩子,但这个问题他没有理由问出口。
他没想到他们会这样重逢,不是他养好伤收拾好心情去人间找她,而是她历经千辛万苦,通过重重考验来找自己。
不告而别时,他心怀愧疚;久别重逢后,他愧疚更深。
最初察觉她进了苍岚山时,他以为是错觉。在衍星宫大殿上听见她的名字,他收她为徒,这决定是对是错,他也说不清楚。
冷冷的夜风中传来扑棱扑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茶褐色苍鹰离它的主人不远不近。它那独来独往的主人身边,今夜为何多了一个人?
它看不懂,也不理解。
[1]出自杜甫《饮中八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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