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鸣离开衍星宫的日子比几个年轻人晚几天。走出苍岚山时,又遇见了那个鬼魅般的黑影。

    “郑掌门想好了吗?”黑影的嗓音沙哑低沉,了无生气。宽大的玄色斗篷笼罩他的脸,教人看不见和表情。

    郑鸣不愿与之为伍,挥手一个剑招,凛冽的剑气朝黑影奔腾而去。那黑影却会“以柔克刚”,轻飘飘往旁边一闪,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郑掌门何必动怒?”幽灵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在气自己无能吗?”

    被嘲讽之人怒火攻心,连人带剑迎面而上,一心想给那黑斗篷致命一击,却直冲冲穿透黑影,没有触碰到任何实体。

    原来这黑影只是幻像,遭利剑一刺,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分裂成两重,都罩着玄色斗篷,对郑鸣左右夹击。

    “郑掌门,你以为开阳派公子死了,你就能出头吗?”一重黑影极尽嘲讽。

    “你当上掌门三年有余,有人正眼看过你一眼吗?”另一重不甘示弱。

    郑鸣气急败坏,长剑飞旋,两重黑影依次被劈裂,竟齐刷刷变作四重。

    “郑掌门说是闭关,不是无力承担保卫门派的职责吗?”

    “假惺惺送药,不是为了博取心爱之人欢心?”

    “留在这里迟迟不走,她来见过你几次?”

    “瑶光岛的秘密,你作为掌门又知道几分?”

    重重黑影喋喋不休,句句拷问直击要害。郑鸣越是愤恨,黑影越是猖狂,分身成倍增长,怨气愈发浓郁。无数讽刺与诘问最终汇成一句话:

    “你想好了吗?”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

    这是来自魔族的引诱,是来自深渊的邀请。诸多欲念织成天罗地网,他举步维艰,快要失去自己。

    正当他浑浑噩噩之时,一阵纯然仙气扑面而来,无数黑影荡然一空,天地间重归宁静。

    这宁静却让郑鸣更加无地自容,他自然知道来人是谁,那个人轻而易举就解决了他的困境,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卑微到尘埃里。

    “郑鸣,壁立千仞,无欲则刚[1]。望你谨记。”那人的声音波澜不惊,云淡风轻。

    是衍星宫掌门发自内心的劝诫,更像是切中要害的逐客令。

    本届衍星宫比武大会的余波至此方休,而凡尘俗世之中,滚滚风波正翻涌不息。

    自无意之中撞见张三喜获爱子之后,叶若风一行人没再发现其他怪事,天宁似乎重归平静。

    吕懋一案仍然被定为奸夫淫/妇合伙杀人。

    而奸夫在狱中亡故,衙门对外宣布是突发恶疾,大约是想掩盖严刑逼供的事实。百姓怀有一种很朴素的情感,认为他罪有应得。

    至于水性杨花的吕夫人,已经变成了神志不清的疯婆子,没有人知道她怀过孕,很快又流产。几名狱卒一开始看她有几分姿色,总见缝插针揩油占她便宜,后来见她疯疯癫癫,用刑时也不再手下留情,只等她哪一天彻底香消玉殒。

    钱家的夫人还没生,可怜的小女孩儿依旧每日到街上买玩具,若是找不到新奇有趣的,回家依旧逃不脱一顿收拾。

    叶若风与严蕴每日去街上等她,略施小计变出一些小玩意好让她带回去,帮她躲过家里的惩罚。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三日,不仅知道了她的名字,还渐渐拉进了双方距离。

    “小钱嫣,你爹爹死了,你不伤心吗?”今次把新玩具给小女孩之前,叶若风试探地问。

    “不伤心,我爹凶得很,他一生气就打人。”这些事在钱家不是秘密,不过钱嫣是第一次和外人说起,眼角不经意间带了点恐惧和怨恨,“他不仅打我,还打我阿娘。”

    “你阿娘,也就是怀孕的钱夫人?”叶若风没想到死者生前如此暴虐,她忍不住把钱嫣拉到跟前,严蕴挽起钱嫣衣袖一瞧,细细的胳膊上果然满是淤青,道道伤痕深浅不一,让人不忍直视。

    “嗯,爹每次对阿娘动手动脚,老夫人都要煽风点火,生怕她儿子心慈手软。”说起老夫人,她脸上恨意更浓。

    “但前几日我看老夫人对你阿娘倒是关怀备至,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养胎,不像是会虐待儿媳妇的恶人?”叶若风只觉得钱家人古怪偏执,没想到还如此阴狠。

    钱嫣解释:“那是在我阿娘怀孕之后,一切才有了转机,阿娘说这次要生个男孩,老夫人很开心,对我阿娘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就好像她们从来没有任何嫌隙,一直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她觉得风有点凉,把手臂上的衣袖放下来,补充道:“当然,除了我以外。”

    严蕴拍拍钱嫣的脑袋以示安慰,又问她:“那你爹呢,对你娘有改观吗?”

    “有吧,自从我阿娘说要生弟弟之后,爹的脾气收敛了不少。爹和老太太一样,他们只想要个男孩儿传宗接代。为了传宗接代——”钱嫣有几分迟疑,警惕地环顾四周,才小声说,“我爹好像还有个别的女人。”

    叶若风和严蕴脸色一白,没想到钱家还有这等辛秘,这等桃色事件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气氛很不自然。小孩子懂什么,她们尴尬地对视一眼,显得有点“自愧不如”。

    叶若风硬着头皮问她是怎么回事。

    钱嫣拉着哥哥姐姐蹲下来,语气小心而神秘:“这原本是个秘密,但爹是坏蛋,我不想为他保密。五天前,我半夜想去找阿娘,还没进门,就在门口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动作很妖娆,绝不是我阿娘的模样。声音有点妖里妖气的,也不是阿娘的声音。但是她出现的位置,是在我阿娘的床上……”

    “等等,五天前?”叶若风抓住重点,“不就是你爹意外身死的那天?”

    “嗯,那晚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事后阿娘和老夫人都没有去找那个坏女人,也没有向官府报案,大概是家丑不可外扬……”

    叶若风与严蕴神色复杂,把玩具拿给钱嫣好让她回去交差。她们没说那个坏女人其实是一只妖怪,若是她知道了,会觉得更可怕吗?还是会觉得妖怪和恶人比起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与依靠玩具套话相比,裴隐和严弈的任务更复杂一些——暗中清查天宁城中还有没有暴病身亡的其他案例,看看死者与孕妇有没有关系。两人一路同行,黄昏时分在城东桑榆巷头发现有一户人家正操办白事,守灵的妇人恰恰是死者之妻。她行动并不方便,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

    稍一打听,死者李展,未近不惑之年,原是学堂教书先生,常年体弱多病,但谁也没想到他忽然间便一走了之。

    这几日许多学生上门吊唁,裴隐与严弈也正好扮做学生进了灵堂,恭恭敬敬上了香,朝大肚子的李夫人说:“师母节哀,莫愁坏了身子。”

    李夫人接连应承了许多人,眉眼间明显疲惫不堪,声音亦有气无力:“我知道逝者已矣,人死不能复生。只是可怜我们的女儿,还没出生,便没了父亲。”

    “女儿?师母如何知道腹中胎儿是女儿?”严弈不禁睁大了眼睛,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有什么办法可以提前鉴定胎儿性别。神仙尚且不能,何况凡人?

    听他这样一问,李夫人先是惊讶,天宁城还有人不知道如何鉴定胎儿性别吗?后来又想到他们还是学生,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知道天水池的事倒也很正常。

    这不是秘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说:“天宁城外有个天水池,可供孕妇摸石祈嗣,得石者生男,得瓦者生女[2]。你们不知道吗?”

    “师母所说的天水池,是不是在西郊外五里?”裴隐倏然记起,他们初到天宁那日,在城外路过一个水池,当时叶若风还问过他是不是也觉得阴森森的。

    李夫人点点头。

    “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严弈仍觉得不可思议,“照这样说,师母在天水池中摸到了瓦片,所以认为腹中胎儿是女儿?”

    “嗯,人人都相信天水池的预兆。等你以后有了老婆快要生孩子,大概也会忍不住让她去那里试试。”

    严弈嘴角微微一僵,面露尴尬,他年纪轻轻,娶妻生子这种事听起来尚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李夫人说的“以后”,不知道是多久以后。

    眼下他只关心捉妖和历练的问题,遂又问:“那师母去天水池时,可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

    “没有,你们的老师和我,对子女性别并不是很在意,提前去看,只不过是方便早些做准备。”李夫人说起丈夫便满面愁容,“只是没想到,从天水池回来那个晚上,他便弃我而去。你们也知道,他一向身子不好,我常常想,他是不是那日出门太累了又受了寒,才……是我的错,不该叫他陪我去那个地方……”

    “师母节哀。生死有命,有些事情谁也说不准,不是你的问题。”严弈一脸悲戚地安慰,他还有更多问题要问,“还请师母再回忆一下,在天水池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

    严弈本意想打探妖怪的信息,但又不方便说得太明显,没想到这笼统模糊的提问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李夫人说:“怎么问起这个来?我倒真遇见个奇怪的妇人,她腹部高耸,看样子即将临盆,行动很不方便,但却是一个人来的。”

    “这有何奇怪?”严弈不解。

    “天水池离天宁城中心有好几里路,正常家庭谁放心让孕妇一个人来?就算是像你师父那样身体不好的,也会硬撑着陪我一路。那妇人衣着华贵,头上还戴着一支宝石葵花金簪,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平日里断不会少下人伺候陪护,她却独自一人出现,这还不奇怪么?想来她是故意躲开了家人,不愿意被人瞧见她在天水池摸到了什么。”

    “那她摸到的是什么?石头还是瓦片?”

    “瓦片,和我一样。”

    [1]引自林则徐的对联。[2]化用自张岱《夜航船》中关于天水池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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