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静,明月如钩。
月光自天际倾泻,像露水从树梢滴落,流淌在一张清秀斯文的脸上。一红衣男子背靠古树静静酣眠,不远处拴着一匹雪白的骏马。
树下倏尔出现了一只银色蝴蝶,绕着沉睡的男子翩翩飞舞,悄无声息地飞过他凝霜的睫毛,轻轻停在他小山一样的鼻梁上。
男子睁眼看见了蝴蝶,它的双翅正慢悠悠扇动,闪着忽明忽灭的微光。见到蝴蝶的刹那,他只觉得心神荡漾,呆呆地伸手去碰,蝴蝶却撇下他飞向远处的山林。这一去,仿佛带走他全部的心魂。
他起身去追,跟着那一抹飘忽不定的银辉跋山涉水,腾云驾雾,不知怎的,进了另一座深山。山中飞舞着不计其数的蝴蝶,他苦苦追逐的那一只混入其中,教人再也分不出是哪一只。
银辉流转,月色皎洁,男子置身其中,宛如闯入仙境,忘却了凡尘俗事,一时间流连忘返。沿着山路四处闲晃,到了湖边,只见一树梨花被晚风吹落,纷纷扬扬飘向湖面,好似随风飞舞的蝴蝶,又像零星散落的月的碎片。
他想要泛舟湖心,而岸边恰有一只荒废已久的木船。他踏上木船,撑桨畅游,蝴蝶、梨花、月色,每一样东西都教他沉醉,教他安心地躺下来,在湖上恣意漂流。
他对这空灵的景色看得太投入,好像失了心神,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轻轻合上眼眸,跌进一个悠长的梦中。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山还是昨夜的山,背后的树还是昨夜的树,他并没有泛舟湖上,身下坐着的还是湿润的泥土。一夜奇遇,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此时长夜将尽,天色微明,白马不知何时挣脱了绳索,在不远处绕着圈转悠。
红衣男子策马启程,在梦中他忘了自己何去何从,梦醒来却清清楚楚。十年寒窗苦读,数载颠沛流离,一朝金榜题名,连夜回乡团聚。
他朝着故乡飞驰而去,把梦中的蝴蝶忘得一干二净。
苍白的圆月隐没在群山背后,朝阳带来熹微的晨光。
他春风得意,心情舒畅,经过陌生的城镇,顺手救下一个流浪街头的小姑娘。两人共乘一匹马,说了一席话,在杨柳尚未发芽的路口简单地告别,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重逢。
今夜,叶若风再次见到他熟悉又陌生的脸,惊讶地问:“你怎么会这里?”
男子面无表情地回应:“无处可去罢了。”
叶若风听着他不悲不喜的语调,再细细打量他的模样,回忆里那个英姿飒爽的人不见了,耀眼的红衣也不见了,他穿一身星灰色长袍,脸色平静得像一汪深潭,看不到一丝表情。
唯一不变的是蝴蝶,仍有一只蝴蝶停在他的肩头,和她上次见他时一样。但此刻四周飞舞着无数蝴蝶,哪一只是当年那只?哪一只是今夜她追逐的那只?她完全分不清了。
“当年你要找的人,后来找到了吗?”叶若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男子摇摇头,第一次和别人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自然是没有找到。当年和你分别之后,我一路疾驰飞奔回乡,到了目的地才发现,山河已变,人事全非。是我回去晚了,我迟到了数百年。”
“怎么会这样?”叶若风目瞪口呆。
裴隐也问:“是因为这座山?”
男子扫了他一眼,又看向叶若风:“遇见你之前那个晚上,我夜宿山中,梦见自己闯进一座如梦如幻的山。赶路几个月以后,我才知道那不是梦,我的灵魂真的去了那座山。在山里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出去之后才发现,人间已过了几百年。我也不是我了,我的身体,我的马匹,早已经在漫长岁月里腐烂,早已变作了纷飞的尘埃。我回到山里,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来。”
“不可能,”叶若风觉得荒谬,她实在难以接受,“你当年拉我上马,你和那匹马怎么可能不是实体?”她伸手去摸他的胳膊,分明有血有肉,分明不是假的。
男子坦言:“你现在抓着的也不是我,我只是附身在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上而已。”
叶若风想用仙法看清他的本体,却突然发现自己一个招数也使不出。她扭头向裴隐求助,裴隐也法力全失。
“没用的,不论仙术妖术,到了这里都会消失。”男子已经摸清了这座山的规律,“不论是再强大的神仙,还是再厉害的妖魔,到了山里都只是凡人一个。只有这样,执念化成的蝴蝶才能不受干扰,自生自灭。”
“所以这座山真的是蝶念山?”叶若风终于想起了自己进山的目的。
男子点头道:“人的执念会化作蝴蝶,飞进这山里来。”他看了一眼搭在叶若风肩头的那只手,忽然换了话题,“当年你一直在找的人,是他吗?”
“不是,我拜入了仙门,这是我师兄。”叶若风把裴隐的手移开,失落地补充,“和你一样,我还没有找到。”
“还继续找吗?”他望着她的眼睛,平静地给出忠告,“你应该想到,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叶若风显然只是安慰自己。
男子看出她不想听,便指着远处说:“既然还要继续找人,最好赶紧离开。蝶念山中时间和外界不同,你再耽误下去,说不定外面已经过了好几百年了。”
叶若风一惊,师父叫她回悉云峰领罚,她哪敢在外游荡好几百年?她急匆匆拉着裴隐衣袖,顺着男子手指着的方向离开蝶念山。
走了一段路,她又独自一人倒回来,气喘吁吁叫住已经转身的那个人,“我叫叶若风,你叫什么名字?”
“云锦书。”他头也不回。
“我听说,若能在蝶念山找到自己的那只蝴蝶,执念便可成真,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你最好不要尝试,执念成真也要付出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不好说。你最好忘了这座山,也永远不要再回来。”
叶若风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涌起深深的忧愁与悲哀。他再也找不到心心念念那个人,她也会一样吗?寻寻觅觅,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从蝶念山出去后,山外是青天白日,两处时间的流速果然不同。叶若风不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一点儿顾不上休息,只催着裴隐赶紧飞回苍岚山。
到了悉云峰一看,整座山空无一人,师父还没有回来,她悬着的一颗心安放下来。幸好在山里没有耽误太久,外界只过了几天而已。
她哪儿也不敢去,只敢在悉云峰老老实实等候发落。裴隐赶回玉阙峰汇报人间历练的情况,也还有其他事情要忙,一连好几天没能抽空去找她。
她等了好几天,师父迟迟未归。虽说他晚回来一天,惩罚便晚一天,但她不是那么开心,甚至有点心烦意乱。
直到第六日,她收到一封信,瑶光岛寄来的。
小风:
你的伤好了吗?
这段时间给你造成的困扰,我很抱歉。那时候你退回了我的香囊和桃花,我很伤心。现在想想,不知道你当时有多么为难?我们为了捉妖而演戏的那个晚上,你问我什么是喜欢,我那时候喜欢你,现在也一样,是朋友对朋友那样的喜欢。你愿意把我当朋友吗?
你没来瑶光岛真是遗憾,岛上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这段时间姑姑常带着应叔四处游玩,我和哥哥也想加入,但他们不许我们跟着。
我在想,他们是不是需要两个人独处的空间。你不要嫌弃我八卦,姑姑在想什么我们都知道,只是不清楚应叔的态度。
近日他们天天待在一起,有一回我还看见应叔背着姑姑从一座桥上回来,想来应叔也许接受了姑姑一番心意。
不过我不敢问,哥哥也不敢问,只是猜猜。
你呢?若在衍星宫听到什么消息,记得和我说说。
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会给我回信吧?如果你当我是朋友。
严蕴
叶小风:
我送你那朵花,你喜欢吗?
我早猜到你是姑娘,我很开心你是姑娘。
我厨艺不差,做的点心比嘉和楼的好吃,下次见面做给你吃。
我请应叔收我为徒,他让我等一百年。他算错了,是九十七年。我会等的。
严弈
两兄妹的信写在同一张信纸上,叶若风受宠若惊,头皮发麻,背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严弈虽只提了寥寥数语,却让她十分惶恐。九十七年应该是玩笑吧,谁能等另一个人这么长时间?他又不是傻瓜。
她倒回去看严蕴写的片段,把瑶光岛那段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师父和严师叔在岛上游玩,成天形影不离还不许别人打扰,还背着严师叔闲逛。师父是因为这个才迟迟不回来吗?
叶若风觉得自己也很奇怪,她明明老早就知道师父和严师叔的关系,之前也并不介意。为什么突然间感到不开心呢?难道是因为师父叫她回来等着,他自己却在外游玩?仅仅是这样吗?就当作是这样吧。
从严蕴的信来看,师父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她想起在天宁城买的铃铛,决定先去玉阙峰把礼物送给唐元。
人间历练回来后,她第一次外出,不想被别人认出自己,遂找了张面纱蒙住下颌。叶砚教的,她突然想到,若是哪天找到了叶砚,她也要以牙还牙,让他认不出自己来。
玉阙峰她去过很多次,这一次却躲躲藏藏,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还没找到唐元,突然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哪里来的妖女?”几个白衣弟子看她鬼鬼祟祟,当即起了怀疑。玉阙峰从未有女子到访,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不是——”叶若风认得这几个师兄,就是与自己师出同门但半路转学的师兄。她正在想该怎么解释,为首的师兄挥剑对准她下颌一划,面纱倏然飘落。
空气骤然变得安静。
叶若风心道糟糕,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抓个正着。那把剑还停在她颈侧,她规规矩矩,动也不敢动。
师兄们却呆呆看着她,一个个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有个人支支吾吾地说:“哪里——来的——仙女?”
叶若风这才反应过来,这师兄之前不是故意学她说话,他也许真是结巴。
她伸出食指小心翼翼把颈侧的剑推远了一点,刚好看到一个人练剑回来,远远地朝他一喊:“唐元师弟!”
众人看向唐元,嘀嘀咕咕讨论起来。
“她叫唐元师弟,难道她是从瞻月峰来的师妹?”
“我看不像,每次大型集会我都看过了,没有这么好看的。”
“瞻月峰最好看的人是严师叔,但是她比严师叔还好看。”
唐元也很纳闷,他什么时候认识了师姐?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皱着眉头朝人群走去,看清了被围在中间的“师姐”,隐约有一点眼熟,但又的确不认识。
“送给你的。”叶若风只想送完礼物赶紧溜走,“我先走了。”
众人觉得事情的走向越发古怪了,从天而降的漂亮师妹竟然给他们傻乎乎的小师弟送礼物,这种事怎么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唐元惶恐不安地接了两只铃铛,定眼一看,铃铛上还写着字——一个“汤”,一个“圆”。“等等——”他叫住已经转身的那个人,难以置信地问她,“你难道是——”
“叶师妹今日来找我,又有何事?”裴隐突然出现,微笑着带她离开人群。
旁人目瞪口呆,裴隐叫她什么?叶师妹?
掌门收的徒弟,竟然是个女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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