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悉云峰收徒的问题,谁也没给出答案。应松玄与叶若风默契地选择了避而不谈,这个话题就像从来没说起过。
叶若风勤勤恳恳地打扫卫生将近一旬,应松玄有时早上陪她过来,有时傍晚陪她回去,剩下那么几天,中午来文渊阁转转。
叶若风恍恍惚惚有一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那时候叶砚早上送她去学堂,傍晚领她回家。师父比叶砚还夸张,竟然中午也会出现。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有时只是象征性地待一会儿就走了。
她从来猜不透别人的想法,怀疑师父是来当监工,看看她清洁做得好不好,闭门思过认不认真。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去。到了冬月末,她收拾好最后几排书架,准备结束这场辛苦又轻松、漫长又短暂、无聊又有趣的惩罚,师父突然给她安排了额外的任务——她还得继续待在文渊阁,查找关于金羽的记载,他说那是颛顼手记上唯一的线索。
叶若风对查资料这种事并不反感,因为第一次来文渊阁,也是帮师父查资料,从那天开始,她才一步一步慢慢向他靠近。
这天下午,她又开始念书,应松玄站在书架旁静静听着。
她的声音和小时候不一样,和女扮男装那几年也不一样,现在已经变得温柔而清新,听上去就像清风吹过松林。有时候文段浅显易懂,她念得很顺畅;有时候深奥晦涩,她难免舌头打结。
他不挑剔,也不催促,好像找线索并不是一件很着急的事情。
叶若风时不时瞅他几眼,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
“师父,这个字我不认识。”她念了许久,终于碰上一个不认识的字。
“什么字?”应松玄问她。
叶若风想叫他摊开手心,就和上次一样。没想到他突然把双手背在背后,他说:“不用写了,你说说,我听着。”
“笔画太多了,我说不清楚。”她没骗他,这个字她的确说不清楚,比她上次在他跟前写的那个字还要复杂。
应松玄态度很坚决,只说:“那就跳过这个字,少念一个字也无妨。”
“师父——”叶若风觉得事有蹊跷,“你为什么把手藏起来?”她一边问一边去拉他的手,可惜对方动作更快,背着手后退半步,背靠书架不让她碰。
师父向来行事洒脱,从不遮遮掩掩,今日他越是这样叶若风越觉得有问题。她没想其他,忽然伸手绕到他背后,抓到了他的手。
“师父,你让我看看。”她没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沉闷,全是被师父胸口挡住了。
她不知道他们的姿势有多亲密,比起他刚回悉云峰那个晚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几乎从头到脚倚在他身上,额头贴着他的肩头,双手环过他的腰,搭在他凉凉的手背上,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还天真无邪地问:“我为什么不能看?”
“你像话吗?”应松玄心中烦乱,话一说出来却丝毫听不出怒意。他的手原本只是搁在书架的横板上,逐渐变成了用力撑着。
“我哪里不像话?”叶若风果然没听出他的怒意。
“你放手。”他命令她。
“我不放。”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
算了,应松玄不想白费口舌了,她不想放手就不放吧,总之他不会让她得逞。他那股久违的好胜心又冒出来了。
他不说话,叶若风也不说,她好像把全身力气都用到了手上,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一个不让步,一个不认输,两人沉默地僵持着,谁也没在意这个亲密无间的拥抱,好像都忘记查资料这回事了。
许久以后,叶若风大概累了,她换了语气:“师父——你让我看看——”
软绵绵的撒娇只换来对方一句:“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要生气了。”撒娇又变成了嗔怪。
对方不甘示弱:“我已经生气了。”
“师父——”叶若风听他说生气,轻轻松开了他的手,语气变得很失落,“有时候我感觉你很像一个人,有时候又觉得不像。你不是他,是我想错了。我这样对你,是我的错。”
应松玄很清楚她说的是谁,他突然在想,他们区别很大吗,有哪里不一样?她叫“师父”的时候,是在叫他吗?还是在叫回忆里那个人?
他有种莫名的感觉,和那个人相比,他好像输了。
他左手松开书架,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又缓缓绕了绕手腕,空荡荡的手心好像在等着什么,但是叶若风并没有重新抓住他。
他刚想让步,叶若风却说:“师父,你也不像阿隐师兄,他不会一直对我说不。”
“是吗?”应松玄突然变得冷淡了,叶若风彻底放开他,一言不发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像是一场游戏结束,同伴不欢而散,人人顾影自怜,谁也不关心对方在生气什么。
文渊阁陷入了沉默,窗口的风吹乱半开的书页,那个复杂的不好描述的字,早已不知道在哪一页了。
天色渐暗,应松玄冷静下来想了想,惊讶自己怎么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他刚要开口缓和气氛,却突然被打断,文渊阁门口传来一声“应师兄”。
有人找他,是他的师妹,是她的师叔。
他整理了仪容,出门去了。
等他再次上楼时,心中已再无一丝波澜。
叶若风已经不再杵在原地,她在收拾下午念过的那些书,将它们一本一本放回原处。
“走了,回去了。”应松玄叫她,但她一声不吭。
“嗯?”他怀疑她整理书架太投入,没听到他说话,于是转到她跟前又说了一遍。叶若风扭头转身避开他。
“天黑了,明天再来。”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只要她翻转他的手掌,就能看见她一直吵着要看的手心。但她推开他的手臂,她已经不想看了。
应松玄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冷遇,他活了一千年多,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要卑微地讨好自己的徒弟。这太不合理,他花光了所有的耐心,最后说了一句:“我走了。你自己想想要不要跟上。”
“你走吧。”叶若风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三个字,连“师父”都省略了。
应松玄沉默地走下楼梯,出了门,走到空旷的路上,身后始终空无一人,叶若风没有跟上来。
他不懂她在生气什么,因为他不是叶砚?还是因为他不像裴隐?他不可能变回叶砚,更不可能变得像裴隐。他闭着眼睛放空万千思绪,鼻尖沾染了一片雪花。
他想一走了之,但却调转了脚步,没办法,悉云峰下雪了。他决定放下身份,不管她在生什么气,都要把她叫回去。一上楼才发现,她没有动静,坐在地板上靠着书架睡着了。
他只好蹲下身来,把她捞到背上,让她双臂绕过自己肩膀,背她离开文渊阁。
这套动作如此熟练,叶若风如果醒着,大概会很惊讶。说不定她还会问:“师父,你背了严师叔多少次?”实际上就那一次,背她却有很多次。他选择不说,她也永远不会知道。
回到吟风居,应松玄轻轻把熟睡的人放好在床上,他起身正要走,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
“师父,你别走。”叶若风第二次这样对他说。
应松玄停住了脚步,但仍然面朝门口的方向,“你刚刚才说‘你走吧’。”
“我后悔了。”她说。
应松玄有一丝惊讶,她变得也太快了,她怎么突然间学会示弱了,他问:“你生气什么?”
“我不会和师父生气,只是有点难过。”叶若风坦言,“师父不让我看你的手心,为什么让严师叔看呢?”
应松玄完全没想到她难过的是这个。他转过身,在她面前摊开双手,右手手心有一道伤口,“在瑶光岛上被划了一下,你严师叔原本就知道,所以没必要瞒着她。”
“疼吗?”叶若风比之前更难过了,她凑近那道伤口轻轻吹了几口气。
应松玄不仅觉得疼,还觉得麻,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说:“这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的理由。”
“师父从瑶光岛回来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她找了一块白纱包扎那道伤口,在手背上将白纱打个结,看上去像一只停在手背上的白蝴蝶。
“行云剑留下的伤口,恢复得慢。”行云剑剑气极盛,不仅能凝血成冰,划出的伤口也极难愈合。
应松玄心里在笑那块白纱,在瑶光岛上严辛荷给他包扎了受伤的手,回悉云峰见到叶若风之前,他拆了绷带,不想被她看见。想她若是看见伤口,一定会问长问短,吵得他头疼。没想到反复折腾,最后还是被她发现,手又被重新包扎一遍,他还被叮嘱不准把擅自白纱拆下来。
“师父怎么会让行云剑划到自己?”
“事出突然,始料未及。”若非行云剑认主,应松玄手上绝不可能只留下这样一道伤口。换作其他人,剑的杀伤力必定会发挥得淋漓尽致。
叶若风心事重重,拉着他的手不放,时不时碰几下他手背上蝴蝶一样的纱布接头。她忍住一连串哈欠,眼眶里泪光微闪,但一直不愿意睡觉。
“很晚了。”应松玄晃了晃手腕示意她该放手了,“你今天还没玩够吗?”
叶若风沉默了一会儿,才疲惫地说:“师父,你背我回来的路上,我想起一个人。当时我十来岁,有一天逃学迷了路,傍晚他找到我背我回家。我以为那只是平常的一天,所以我趴在他背上安心地睡着了。如果我知道他会离开,一定不会睡着。”
她说得累了,停下来等他回应,听他问了声“后来呢”,才继续说:“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他不在。我找到他时,他只留下一朵花给我。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个早上,我一定会多看几眼。那样的话,无论分离多久,我也不会忘记他的样子,不会把他和别人弄混。”
应松玄当然知道叶砚留下的,并不止一朵花,但他不会说,他宁愿叶若风永远不知情。
“师父,我知道我不该和你说,我想念他,也怨恨他。”叶若风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也和他一样,打算不告而别吗?”
应松玄心中一颤,因为听到她的想念和怨恨,也因为听到她难过的真正原因。他原本打算下午和她说说出行计划,后来被她胡搅蛮缠给耽误了,没想到她从他与师妹的对话中听到,以为他故意不想告诉她。
“对不起。”他在解释之前先道了歉,为现在的自己,也为她想念并且怨恨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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