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衍星宫大殿,三位仙者正在议事。
“松玄突然回来,可是找到手记残片了?”贺夕辞问。
应松玄神色凝重地摇头。
贺夕辞宽慰道:“自寂陵陨落之后,魔族为保全余部经常变幻魔宫位置,要找残片并非易事,你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师兄听说过青冥吗?”应松玄问。
贺夕辞:“寂陵次子?和长子伏云实力相当的那个人?”
严辛荷惊讶道:“他和他师父一起失踪三百年了,难道应师兄找到了他们?”
“他似乎不是失踪了。”应松玄说,“这次外出,暗中听到一些魔族秘闻,三百年前,伏云突然功力大涨,是因为强取了他师父的所有法力,并且,吞噬了青冥。”
“这——”另两人怔了一怔。镇静之后,贺夕辞才说:“你是说,伏云吞噬了他的亲弟弟,才一举问鼎魔尊之位。青冥失踪,只是个幌子?”
“魔族的手段,这么多代竟然没变过。”严辛荷本就对魔族恨之入骨,现在又听说这般恶劣癫狂的行径,恨意更加深了一层。
“所以仙界可能低估了伏云,他比我想象中厉害。”应松玄很少承认别人厉害,他能这么说,证明那人是真的厉害。“昨夜我原本找到他了,交手时遇上突发情况,让他逃了。”
贺夕辞与严辛荷异口同声:“什么情况,你有没有受伤?”
应松玄拦住了他们朝他伸出的手,“先不说这个,倒是师兄,不该让两名年轻弟子去北泽找金羽。”
贺夕辞原想解释,知道颛顼手记的弟子极少,他走不开,有两名弟子主动提出愿意去北泽,他觉得年轻人趁此机会多多历练,也并无不妥。他正欲开口,瞅见应松玄表情极其严肃,不敢多说了。
贺、严两人同时想到,他们的掌门所说的两名弟子,其中有一名是他的徒弟。若是没有他的徒弟,他还会如此反对年轻弟子去北泽找金羽吗?
这问题没人问出声,像一个气泡悬浮在空气里,没有人戳破。大殿里安静下来。
“哟,叶师妹和裴师弟从哪里回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在殿门外响起。
“齐师姐好。”裴隐客气地朝瞻月峰齐怜打招呼,比武大会当日齐怜领着一大群师姐和他说话,他略有印象。
叶若风恭顺地看了齐师姐一眼,却没有说话。
“叶师妹如此傲慢,见了师姐也不打招呼吗?”齐怜扫了一眼两人着装,语调变得阴阳怪气,“大白天穿着你师兄的衣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齐怜师姐什么意思?”裴隐上前一步,脸色从温润变得难看。
自从叶若风恢复女装以来,他虽然常被师兄们调侃,但都是善意的玩笑和打趣。这样尖酸的嘲讽,他是第一次听到。他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他担心叶若风会放在心上,他看见她抿紧了嘴唇。
“我没什么意思。衍星宫谁不知道,叶师妹不受她师父待见,所以她老是黏着你,老是利用你。”齐怜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试图点醒可怜的师弟,看见他复杂的脸色,又说:“当然,你很讨人喜欢,她黏着你也可能是因为喜欢你。”
叶若风完全想不通这些风言风语是怎么传出来的,她很想解释,但嗓子发不出声,也知道阿隐师兄不会这样误会她,便没有瞎费功夫,只安静地脱下外衣递给他。
齐怜见她丝毫不辩解,只当她是默认了,心中不解气,又追问她:“叶师妹倒是说说,你到底怎么——”
“住嘴!”严辛荷突然冲到殿外挡在弟子跟前,厉声打断了她说话。又转身面朝应松玄说:“应师兄息怒。”
应松玄左手已经握在行云剑上,凛冽剑气向四处扩散,刚才训人的齐怜立即闭了嘴,她唯唯诺诺躲到了严辛荷背后,但仍然感受到掌门汹涌的怒意,不禁吓得肩背哆嗦,腿脚发软。
每个人都在想,她说的哪句话,让应松玄如此生气。
没人敢说话,直到他丢出一句:“走,回去了。”
这话自然是对叶若风说,他语气冰冷,面色宛如寒冰,拔出行云剑立刻飞走了,一点儿也没有等她的意思。众人都看出来了,齐怜方才至少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掌门不待见他的徒弟。
叶若风拔出飞廉剑跟上去,走之前裴隐想把金羽塞给她,她看了看贺夕辞的方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师父看不见,金羽先交给贺师叔。这任务原本也是从师叔那里领的,交给他没什么不对。
她不说话,两人全程用眼神交流,在旁人看来,真有点眉目传情的意思。
说是跟上去,飞廉哪里跟得上行云?叶若风离应松玄好远,她费力地喊了两声师父,但脖子和嗓子都很疼,她没能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沿途风中全是他留下的怒气,刮在脸上,仿佛刀割。她不懂他在生气什么,好像是针对她,而不是针对齐怜。她抢到金羽时的那种快乐消失了,回衍星宫见他的那种期待也消失了。
他离开得那样快,一点儿也不听她解释,她现在确实也解释不了。她原本不想和齐师姐说的话过意不去,但是独自飞回悉云峰的路上,有句话反反复复在她心中回响——她师父不待见她。
她鼓足勇气从魔修手中抢夺金羽,在生死关头用掉金色符咒的时候,师父问她“在做什么”。他异常严厉,近乎训斥。她那个时候就应该害怕了,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以为他是在担心她。
人就是这样,有时会因为一瞬间的失落而否定全部。她突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充满了怀疑。
她去北泽找金羽,不过是想替他分忧,想让他开心。他送她飞廉的时候,说过希望她能匡扶天下,救济苍生。她铭记在心,试着那样做,找到金羽,早日销毁魔琴,不正是他一直希望的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飞廉,她一直那么喜欢这把剑,现在也觉得失去了意义,不想再用它飞行,她回到地面,漫无目的地瞎走。
她又想起这段时间每个晚上,她总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总是回答“很快”。但其实他应该很心烦吧,所以每次都用同样的说辞,勉为其难地应付她。
她想起在沼泽地的水面上看见的那张脸,不可否认,那张脸的确很好看,但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灵墟族说人会在北泽水面上看见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或许有一段时间她确实那样想过,但是现在,她不想要了。
那种眷念和依赖消失了,她对他感到害怕,还有茫然。
她一路胡思乱想,没有走回吟风居,而是到了观星崖。悬崖边那棵孤独的松树,她曾经很喜欢,现在也不喜欢了。她好累,但也不想靠着它,只随便找了块草地躺下。
天色渐渐变暗,黄昏时乌云密布,一场雨飘过来。
叶若风感觉口袋里有东西在动,是剪雨,它冲向雨中,尾巴像一把剪刀随心所欲地开合。
苍岚山很少下雨,她很久没见过剪雨了,现在连一只鸟也比她快乐。几年前,是剪雨带她找到了苍岚山,她才拜入衍星宫。她起初不过是为了找到叶砚,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进入衍星宫以来到现在,她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离开。
离开之后呢,去找叶砚吗?她甚至连叶砚也不想找了。
他如果有把她放在心上,当初就不会那样丢下她。即便真有万不得已的理由,事后也应该回去找她。
但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只能说明在叶砚心中,她只是他随手捡来的孤儿,他根本不在乎她的生死,或许她还比不上那朵早上还开着,晚上就凋谢的花。
她想起叶砚给她取的名字,若风。她现在唯一喜欢的,也许就只剩这个名字了。
天大地大,原来她始终无处可去,始终无家可归。
还不如真的像一缕风,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处去,四处飘散,慢慢消失不见。
她想了很久,任凭凉凉的雨水胡乱地打在脸上,也不去擦。雨水滑过嘴角,有一丝咸味,原来混着眼泪。
天已经全黑了,她哪儿也不想去,只一动不动躺在积水的草地上,呆呆望着天空。
她不想闭眼,不想睡觉,不想做梦。不论是哪一个身影,哪一张脸,她都不想看见。他们再好,都与她无关。
又过了很久,身上的雨停了,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问她:“在这里做什么?起来。”
她知道自己说不出话,甚至没有开口,也不想起来。
那人俯下身来拉她的手臂。她没有反抗,也反抗不了,被他拉离地面,像一根木头没有反应。她一声不吭站着发愣,然后被他揽进了怀中。他的衣襟上很快湿了一大片,他问她:“为什么哭了?”
但她仍然没有回答。
应松玄想起了上次在文渊阁,她生闷气也不说话。但这次不一样,她一直在哭,整个人比他还冷清,一定不是生闷气这么简单。
他从昨天晚上到刚才一直很生气,但到底生气什么,他自己也很茫然。若要仔细追究,似乎是从在灵晰镜中听见另一个声音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火。火气持续了一天一夜,现在完全变成了不安。
“你是不是怪为师对你过于严厉?”他摸到她身后湿淋淋的衣服,施了个法术弄干了。
“你一声不吭跑去北泽,我很生气。”
“我给你灵晰镜,是为了联系你,不是联系别人。你总让别人帮你回话,我也很生气。”
“我教过你很多法术,你还是总要别人帮忙,我也很生气。”
应松玄每说完一句话都停下来等她回应,但她好像完全没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身后,不远处还在下雨,只有他在的这一小块地方雨停了。
松鸢不知道何时飞来的,剪雨和它在一起玩。她觉得剪雨真傻,松鸢不可能永远陪它一起玩的,总有一天松鸢会厌烦,会生气,会丢下它。
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整个人没精打采,没注意到他的怀抱在一点一点变紧。
“你胆子那么小,总要别人安慰,我也很生气。”
“你用金色符咒的时候,我刚找到伏云。符咒上有我两成仙力,你一用它我立刻就会察觉,分心的那一瞬间伏云就跑了。所以我也很生气。”
听到符咒和伏云,叶若风有点明白了,这一条生气的理由她很认同,是她的错。她或许真的不该用符咒,如果她没有脱险,如果她永远回不来了,他还会这样生她的气吗?
“你回到衍星宫,碰上同门那样说,也不知道反驳,是不是她说得很对,你不需要反驳?”
“你应该感觉到我生气了,也不知道认错,也不知道去找我,甚至不回去,你在想什么?想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叶若风不得不感叹眼前这个人太聪明了。方才在雨中她确实动了离开的念头,如果衍星宫可以被称作家的话,那的确是离家出走。“家”这个词让她有一点动摇,想试着解释,但那怀抱太紧,她无法动弹。
“你到底怎么了?”应松玄向来惜字如金,几乎从未连续说过这么多话,大概说得累了,嗓音变得沙哑,还有一丝颤抖,但仍然没有另一个声音回应他。
沉默了一阵,他低下头朝她小声地耳语:“你告诉我,好不好?”
好不好?这小心翼翼的提问过分温柔,近乎请求。叶若风从未想过他还有这样的一面,她心软了,刚才胡思乱想中做的决定被推翻了。她费力地想挣脱他的怀抱,想和他解释清楚,对方却不想放手,好像一放手,她就真要离家出走一样。
她一言不发,动作却特别固执。不管对方如何用力拥抱她,她好像非要离开不可。
两人沉默地对抗了许久,应松玄第一次发现他这徒弟如此倔强,叶若风第一次发现她这师父如此强硬。
而她突然觉得这样也好,他如果不想放手,那就别放,最好永远别放。她不再挣扎,恢复了往日的温顺,渐渐从他的怀抱里感受到暖意,如果可以,她永远也不想离开。
她这样想了一会儿,抬起双手拍拍他的后背,好像在说“别生气了”,又好像在说“我不会离家出走”,好像在认错,又好像在安抚。
应松玄随之放松下来,手臂力气减轻了几分。叶若风推开他半步,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那只手分明感受到她的声带动了两下,但她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确说话了,她泪中带笑,喊了一声:“师父。”
应松玄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属于她的那股气息在他身体里涌动,挑衅他:“你好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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