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崖底,净月潭中。应松玄拎着死气沉沉的戮仙走向诛魔阵。

    一入阵中,长久蛰伏在体内的那股魔气不堪忍受阵法淬炼,慌乱逃散躲避,使宿主生起强烈的痛苦。

    当是时,假寐的戮仙冷笑一声,化作一团黑雾,冲进一支金羽。那金羽瞬间变黑,直冲冲刺入应松玄脖颈。戮仙的所有魔气和毒素一举攻占应松玄身体,使之成为诛魔阵头号攻击对象。

    “你怕我寂寞吗?找了个新朋友来陪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地问。

    他不予理会,诛魔阵一道银光劈在他身上。

    “衍星宫掌门,想不到你还身藏魔气。”戮仙十分意外,冷嘲热讽,“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被人知道?”

    应松玄原本坚信不会有人知道,除了在归墟时被严析看出端倪。没想到现在竟被第二个人发现问题,他要封上这张嘴,尽快把它清除干净。

    “它妖娆妩媚,你却不把它除掉,难道是舍不得?”

    何来妖娆妩媚?戮仙说这话之前,应松玄从来没想过这个词。此刻听它一说,忽然心神不宁,魔气占了上风。

    他偏偏又是诛魔阵阵眼,状态稍一松动,阵法随之减弱,阵中恶灵躁动不安,狂乱地舞动周身锁链,张狂得似要马上逃离。

    魔琴亦有感应,寂陵残灵蠢蠢欲动,似要醒来。

    应松玄聚精凝神,运转仙气巩固诛魔阵。阵法效力剧增,数道银光持续不断劈在他的身上,白衣上渗出斑斑血迹,戮仙的魔气稍稍消停了几分。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怕死?”戮仙问那道“妖娆妩媚”的魔气。

    那魔气冷嗤一声:“你死了我也不会死。”

    “那你是日久生情,为他心疼?”

    “笑话,魔气哪来的感情?”

    两道魔气吵吵嚷嚷,争执不休。

    应松玄极力屏除干扰,每次向诛魔阵注入更强的仙气,便遭受更强的反击。如此周而复始,白衣上的血迹越来越深,脖子上的黑印越来越浓,眼睛里的红光越来越盛,神志逐渐混乱,意识逐渐模糊。

    听见戮仙最后惨叫一声时,他几乎耗尽所有仙气才勉强维持诛魔阵稳定,只感到天旋地转,仿佛身在归墟。

    他显然不可能很快回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那个心心念念等他回去的人,此时正忙得脚不沾地。

    玉阙峰伤亡惨重,死伤弟子不下百人。侥幸保住一命的,魔针虽已除去,毒素却需要进一步清理。

    叶若风在玉阙峰帮忙,裴隐原意想一起行动,却遭到她坚决反对,理由是他被三根魔针刺中,必须安心养伤。裴隐争执不过,只好去守着昏迷的唐元。

    拂晓时分唐元终于醒来,得知裴师兄和叶师姐那样找他,那样救他,又那样照顾他,感动得涕泗横流,一时激动便把两人喊作“再生父母”。裴隐哭笑不得,叶若风禁止他胡言乱语,忍不住敲了他的头。

    结巴的师兄已无大碍,来找叶师妹解释慌乱中抓住她脚腕的事情。叶若风当时受了惊吓,根本没往别处想,师兄说话又一直断断续续,越解释越扯不清楚。她突然明白了师父不让他讲话也不是不近人情。

    唐元精神稍好一点便开始察言观色,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扫视,心中暗想:这师兄胆大包天,竟敢占叶师姐便宜。虽然他多半是无心之失,但肯定会被人收拾。

    第二日上午,玉阙峰勉强恢复平静。贺夕辞有好多疑问要问叶若风,但见她匆匆忙忙想回悉云峰,便放她回去等她师父。至于那些疑问,到时候问她师父也许更合适。

    叶若风心急如焚赶回去,去寒殊殿找了一圈,没人;在师父房间外敲门,没人;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包括文渊阁在内,通通没人。

    师父说很快会回来,他对时间快慢的理解,总是与她有差别。她心中翻涌着强烈的不安,魂不守舍地回到吟风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直到天黑,师父仍然没有回来。

    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御剑朝观星崖飞去,毫不犹豫冲向峡谷,再一次穿过禁忌之门。

    和上次一样,她连着飞廉一道被卷入疾风,在天昏地暗中坠入净月潭。再猛一睁眼,看见了潭面上漂浮的那个人。

    “师父!”叶若风慌慌张张划到他身边,透过眼泪去看他的样子。

    他身上罩着一件血染的白衣,脖颈上插着一支纯黑的羽毛,伤口处的皮肤已经变成黑色。叶若风惊讶地认出它,是她从北泽带回来的那支,金羽浸透了毒液变成黑色,正一寸一寸侵入他的身体。

    “师父,醒醒。”她拉他的手,轻拍他的脸,摇晃他的肩膀,他都毫无反应,没有一丝生气。她害怕碰到他的伤口,拨开那残破的衣裳一看,苍白的肌肤上却连一丝伤口也没有。

    他是猜到她会来?又不忍让她看见?最后一刻还把所有伤痕隐去。没有一丝裂缝,却好像一件易碎的瓷器,精致,高贵,却脆弱而冰冷。

    “师父答应了我很快会回来,为什么又骗我?”叶若风恨自己昨晚太听话,没有直接跟他一起来。若早一点来,她绝不会让他重伤成这副模样。她的眼泪滴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他也不再像上次那样关切地问她“你怎么哭了”。

    她不会游泳,依靠飞廉在谭水里撑不了太久,只好先上了岸,又蹲下来托住应松玄双肩,艰难地扶他上岸,让他躺在稍微平躺的地段。

    她望着那根黑色的羽毛,知道要拔,又怕他痛,不敢轻举妄动。但黑印面积越来越大,她只好颤巍巍伸出手,一狠心将它□□,乌黑的血液从伤口处渗出,在惨白的脖颈上尤其明显。

    她想用仙法为他清除毒素,料理伤口,奈何用尽全力却丝毫不起作用。昨夜面对受伤的师兄师弟,她想帮忙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此刻,唯独在面对他的时候,她忽然很明白该做什么。她靠近他俯身,哽咽道:“师父,别离开我。”随后埋头凑近他的脖颈,嘴唇覆上那道伤口。

    这是凡人疗伤才会用的笨办法,她想不到别的办法,又不能眼睁睁看他受苦,只好亲口为他吸出毒素。她一心系在他的安危上,丝毫没有别的想法,趁着每次吐出毒血的间隙,都心碎地挽留:“师父,别离开我。”

    他脖颈冰凉,体温几乎全部丧失,人一直昏迷不醒,没有给她一丝回应,好像再也无法给她回应。

    叶若风不肯放弃,她已经失去叶砚,不能再失去师父。一想到叶砚,她又记起叶砚也曾经中毒,她也曾用同样的方法为他处理过伤口。忽然之间,她想起了当初嘴唇碰到叶砚肌肤的触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忘了,没想到嘴唇还记得清清楚楚。而那种触感,和她现在所感觉到的,是一样的。

    “师父——”她低声呢喃,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在叫谁。她想看一眼他的后颈,迟疑而犹豫地抬起了头。刚要朝他脖子后方探头,却被一只手摁回来,埋进他的颈侧,嘴唇不偏不倚,正落在那伤口之上。

    “师父醒了?”她为这突如其来的干扰而惊喜,对方却不回答,只将手抚在她头上,教她不敢离开。

    她安分地不再抬头,却按捺不住心中困惑,想摸一下他后颈有没有十字型伤痕。右手刚抚上他的肩膀,却又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握住。

    “师父,醒醒?”她实在不确定对方是否清醒,他似乎能感受到她的一举一动,偏又不回答她任何问题。

    她尝试收回手,他手上的力度随之加重,她挣脱不了,又怕他太累,只能任由他握住,搁在他肩膀的位置。

    他是不让她乱动还是不想她离开?她分辨不了,只是顺从地保持原样,配合着他。恰在此时,唇角忽然感受到他喉结滑动,吞咽动作清晰而明显。这感觉强烈而熟悉,一下子将她带回半年前那个晚上,师父帮她抹药,指尖抚过她的脖子,她的反应如出一辙。

    她当时十分紧张,却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现在看他作出相同的反应,自己却感觉更紧张了,嘴唇虽然还贴在他伤口处,却连吸血也忘了。这一刻,她决定忘记叶砚,只想着他一个。

    她不敢动,而那喉结又动了两下,几乎就在她的唇边。她终于听见他的声音,是一道沙哑而低沉的责问,“你擅闯禁地,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她抬头思索,想不出来,最后只低语道:“师父,别离开我。”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她再次埋头在他的颈侧,不知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嘴唇避开了伤口,轻轻贴在别的位置,温柔而长久,不愿意分离。

    该当何罪?提问之人也被这个问题困住。他原已在生死边缘徘徊,没想到竟能被她的哭诉和责备留住。但他意识模糊,神志不清,不知道该拒绝还是该回应她的一举一动。

    戮仙的魔气被诛魔阵清除之后,他体内另一股气息又重新活跃了。它见缝插针地拷问:“你为何抓住她的手?只是为了不让她摸到那道伤疤吗?只是怕她发现你就是叶砚吗?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吗?或者说,是你的本能?”

    他心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作答。思量许久,只能拎出一句话,是她反反复复说着的——

    别离开我。

    是绝望的,心碎的,哀求的,带着哭腔的那句话。是温柔的,深情的,热烈的,带着喘息的那句话。

    别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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