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沃野中央的允徽殿,殿中华光璀璨,仙乐缭绕,各路修仙门派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沃野之主白苍坐在高堂正中席位主持宴会,来宾按门派规模和修行等级在左右两侧从前往后依次落座,各个区域由内到外又分了好几排。
衍星宫作为仙门第一大派,又于归墟之中取到了魔琴,贺夕辞与沃野又有那样的渊源,理所当然被安排在左侧最前端。应松玄让贺夕辞先坐,自己坐在他旁边。严辛荷突然出现,师兄妹三人全到齐了。
“师妹怎么会来沃野?”应松玄意外,他临时赶来,是因为在玉阙峰偶遇唐元,才知道贺师兄带了弟子同行。
“郑鸣来信,说我爹这次也要参加仙会,让我来沃野聚聚。我想叫师兄一起来,去了悉云峰没找到人,没想到会在这里汇合。也算是我们想到一处去了。”严辛荷在他右手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
应松玄印象中,开阳派老掌门严墨行许多年没有离开瑶光岛出来走动了,这次竟然千里迢迢赶来沃野,不知是为什么。
“若风没有来吗?我在悉云峰也没见到她,以为师兄带她一起来了。”严辛荷随口一问,“她平时不是最喜欢跟在师兄身边,这次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她在那儿。”应松玄把飘忽不定的目光停在对面,严辛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对面恰好是开阳派的席位。
对面,严墨行还未入座,严蕴动作快,兴致勃勃拉着叶若风在稍远处坐下。严弈急匆匆赶来,正欲坐在叶若风身边,却被裴隐抢先一步。
几个年轻人交谈了一番。隔着允徽殿中间宽大的通道,严辛荷听不清对面说了些什么,只见到裴隐稳坐如山,严蕴松开叶若风胳膊挪了个位置,给她哥哥腾出空间。
“若风还是这般讨人喜欢。”严辛荷收回目光看着应松玄,“在师兄看来,弈儿和阿隐,谁与她更般配呢?”
应松玄没有说话,神色有些游离,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问题,自然不会回答。
好在严辛荷也不恼,也不追问,只是望着对面等郑鸣陪着严墨行也到了,远远和他们打个招呼,不再提这个话题。
重要来宾悉数到齐,白苍宣布晚宴开始。
先是欢迎各大门派赏光莅临,然后开始供应吃食,金瓯雪盘依次呈上,琼浆玉露很快甄满,玉盘珍馐和奇珍异果摆满桌台。来参加仙会的修士大多已经辟谷,平日里并无口腹之欲,但每回到了沃野,也忍不住尝个新鲜。
为使宴会活动丰富,席间还安排了歌舞表演。莲步轻移,广袖轻舞,管弦丝竹不绝于耳。起初众人矜持沉稳,随着宴会进程推进,慢慢与邻座熟络起来,也便开始自在交谈,推杯换盏。
应松玄对觥筹交错的场面不感兴趣,从前参加沃野仙会,基本上全程与严析玩在一处。不论当年还是现在,他一直是焦点般的存在。无数目光在他身上流转,热烈的、仰慕的、羞涩的、审视的,不论是哪一种,他都早已习以为常,泰然处之。
可他今晚对目光格外上心。在这无数目光中,没有叶若风的。除了地宫中那匆匆一瞥,她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明明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此刻却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他想起眼疾还没有痊愈的时候,虽然看不见她,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总是在寻找他,在跟随他。他曾经因为这一道目光,觉得自己很重要。也曾在不经意间想过,若是有一天视力恢复了,要如何与她对视,要如何向她回应。
但那些设想都是多余。自从在穹炎洞中被她扯下丝带以来,她不再看他。他甚至开始怀疑,从前那些关注都是错觉吗?她真的那样看过他吗?
应松玄一向对仙会上旁人的目光视而不见,这次却觉得是一种干扰。因为这些视线的存在,他不能目不转睛盯着同一个方向,不能把众人的关注引到对面那人身上。
他的目光越过舞动的人影,假装不经意地扫一眼,远远望见她眼中红光已经消失,她自己学会控制魔气了吗?但看她脸色仍有些憔悴,应该并不好受。可是她宁愿忍受这种难受,也不找他。
一曲终了,大殿中舞者缓步退场,他又看了一眼。叶若风餐盘里的食物一个也没少。她不是最爱找吃食吗?上元灯会厉州街头,她曾经牵着他走走停停,一路上吃撑了也不肯停下。前些日子他做了早饭,她还说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今晚她一口也没吃,胃口不好么?
“应师兄在想什么?”严辛荷见他一直在出神,夹了筷点心放到他餐盘之中,“以前阿兄很喜欢吃这个,师兄要不要尝尝?”
应松玄收回目光,看了糕点一眼,没有动筷。
“快看,他师妹给他夹吃的了。”
“好羡慕她,可以坐在他身边。”
“可是他为什么不吃呢?不喜欢晚宴的餐食吗?”
“算了别瞎猜,他本就不食人间烟火,不吃也很正常的。”
“嘘,小声点,不要被他听到了……”
“怕什么,听到就听到。说不定听到了,他还能看我一眼,那我岂不是赚了吗……”
远近各处女修窃窃私语,交谈的内容混杂在仙乐之中,严辛荷闻言浅浅一笑,应松玄没有特别的表情,也不知听到没听到。
一段段歌舞出场又退场,从前应松玄只是偶尔感到无聊,却没有哪一年像今夜这样,觉得晚宴沉闷而又漫长。
终于等到最后一个节目结束,白苍正欲宣布散场,开阳派现任掌门郑鸣忽然发声,说宴会精彩,意犹未尽,想请表演者再弹一曲。
白苍征求宾客的意见,众人正杯酒言欢,你来我往,谁也不愿意欢愉的时光就这样结束,纷纷应和郑鸣的提议,想让晚宴持续得更久一些。
“既是小郑提议,那小郑想听什么?”白苍作为东道主,自然也希望让来宾尽兴。
郑鸣毕恭毕敬地回答:“多谢真人应允,晚辈提议,再奏一曲《风入松》如何?”
应松玄闻言微微一怔,贺夕辞偏头低声问他:“郑鸣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选这首曲子?”
“我也不知。”应松玄前不久刚被贺夕辞问过,问他怎么回事,大半夜弹琴为什么偏偏弹了《风入松》。
而此刻他没有心思去猜郑鸣有什么企图,他更关心叶若风听到这首曲子是何感受。当初教她弹琴时,她没问这首曲子的名字,现在听到它叫《风入松》,她会如何解读他的行为?
他在悠悠琴声中望向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反应。惊讶也好,困惑也罢,什么都可以,不要面无表情。
然而琴曲过半,她真的面无表情,仿佛对那琴声充耳不闻。
她忘记那个晚上了吗?亦或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她不记得那首曲子,也不在意它叫什么名字。
应松玄不大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他细细打量她的发饰,那朵蓝色小花的确不见了。那是叶砚临别前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他们相认后她重新戴在发间。教她弹琴的那个晚上,她明明表现出很喜欢它,没过多长时间,她已经把它摘下。
他第一次觉得这首曲子无比漫长,他迫切希望晚宴快些散场,他需要当面问她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能做到一直不理他。
《风入松》好不容易接近尾声,琴曲渐渐变弱,晚宴终于快结束了。白苍起身正欲开口,却再次被打断了。
仍然是开阳派,严弈请前辈给他留点时间,征得同意后,他转身朝向对面的席位询问:“应叔,我有个请求,您可否一听?”
应松玄有种不好的预感,严弈的请求必定是他不想听到的,可是严弈偏偏选在这种场合提出,他无法拒绝。
郑鸣却打断严弈:“各大门派都看着,你突然向你应叔提出请求,实在冒失了些。不如这样,先向你应叔敬杯酒吧。”
严弈经提醒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莽撞心急,端上酒杯正欲上前,又被郑鸣拦下换了一杯酒,“这杯吧,好喝一些。”
严弈接过那翡翠玉杯,穿过允徽殿中央的过道,双手将酒杯呈到他应叔面前。
应松玄淡淡一瞥便发现杯中异常,这不是普通仙酒,而是清魔酿,只消一滴,可以使掩藏身份的魔修魔气外溢。
所以郑鸣还知道些什么?想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些什么?
他接过那杯酒,自然而然地喝下,目光掠过杯沿远远扫了一眼对面,郑鸣的表情正由期待到惊讶到失望。这一连串表情分明是在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躲过清魔酿的试验而没有一点异常?
严弈不知其中曲折,见应松玄已喝完那杯酒,便朝他毕恭毕敬道:“应叔,我喜欢您的徒弟,想娶她为妻,开阳派在此正式提亲,不知您是否同意?”
不同意,应松玄怎么可能同意?可是作为衍星宫掌门,考虑到两个门派之间的关系,他不能断然拒绝。
他心里有些乱,很快又平静下来,因为想起了花事了。前些日子他一遍遍教过叶若风,她掌握得很好,应该是对严弈没有想法的,她应该会拒绝。毕竟严弈说出这番请求时,她脸上也满是惊讶。
他默默等了一会儿,叶若风却迟迟不说话。她是说不出口吗?是不是在等他帮忙回答?
他希望她能看他一眼,希望她说不愿意。只要她说不愿意,他会立刻帮忙回绝。只要她看他一眼,他会马上就说不同意。
可是叶若风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她甚至宁可答应严弈,也不愿意再与他有任何互动。
他慢慢握紧了那只翡翠酒杯。
“应掌门与已故的严公子是至交好友,好友的儿子要娶他的徒弟,是天赐良缘。”
“嗯,他肯定会答应。”
“但是他为什么思考那么久呢?”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
严辛荷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应师兄,弈儿在等你回答。”
“应掌门迟迟不表态,是在纠结什么?衍星宫看不起我们开阳派吗?”郑鸣拍了拍严墨行的后背帮他顺口气,又起身站到严弈身边,朝对面抛出一声质问,“如若不是这样,应掌门该不会是因为一己私欲,舍不得爱徒嫁与他人吧?”
满场嘉宾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能在沃野仙会上听到这种辛秘,他们不相信光风霁月的衍星宫掌门会做这种事,但郑鸣的措辞又偏偏教人遐想连篇。
应松玄终于开口,没有回答严弈的请求,却是问那个不愿与自己对视的人:“若风,你的想法呢?”
他已经点名道姓提问了,叶若风仍然没有看他,反而看向师兄,同时艰难地启齿:“我——”
“严公子恐怕要失望了,叶师妹不会答应你。”裴隐轻轻按住叶若肩膀,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她早已心有所属,那个人不是你。”
大殿中所有目光转了方向,汇聚到刚发声的人身上。
裴隐泰然自若地看着严弈:“她喜欢的人是我,我正好也很喜欢她。我与叶师妹两情相悦,严公子不要横刀夺爱,也不要为难她。”
严弈脸色变得很差,费力地稳住心神,直勾勾地盯着叶若风的眼睛问她:“叶小风,你师兄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喜欢他?”
局势变得太快,叶若风心绪混乱,不知该如何作答。
满堂沉默中,有一个人脸色比严弈更差。应松玄忽然发现,原来这世上也有他害怕的事——害怕听见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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