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叶若风心神不宁地前往严蕴房间,就在严弈隔壁,恰好昨夜来过,她不用问也知道。
“阿蕴,我来了。”叶若风推开房门才小声喊严蕴,却见严蕴偏着头枕在手肘上,趴在桌上并不回应她。
不是有事找她吗?这是已经睡着了?
叶若风心中纳闷,走到桌边一看,严蕴闭着双眼,似是睡得很沉。
“阿蕴,别趴在桌上睡。”叶若风想将她搬到床上,手刚碰到她胳膊,她单薄的身子一下子栽倒在地,腹部豁然一道剑伤,周围已然发黑。
“阿蕴!”叶若风见势不对,大喊一声,惊吵了开阳派众人。
严弈第一个冲进房间,直奔妹妹身边,探了探鼻息,手势顿在空中,随后转头面向旁边那人,难以置信地问:“叶小风,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叶若风看严弈表情已知大事不好,阿蕴突然遇害,她脑中一片空白。
严弈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艰难地开口:“那你为何来这里?”
“阿蕴说有事告诉我,让我独自来找她,还叫我谁也不要说。”叶若风虽是坦诚相告,这解释听上去却极其苍白。
“她有什么事要单独和你说,连她哥都不能知道?”严弈极力控制情绪,手却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叶若风无法回答,她也有同样的疑问,阿蕴到底想和她说什么?她的死难道和这件事有关吗?
“昨天夜里你说要带她去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严弈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叶若风说话,声音不大,甚至也不严厉,但字字句句,都是诘问。
叶若风拼命回想自己何时说过这样的话,才记起是喝醉之后的胡言乱语,“是沃野地宫,我那时只是随便说说,并没有真要带她去。我也没有带她去。”
两人还在对质,开阳派一干人等也以冲进房间,被巨大变故吓到目瞪口呆。严辛荷冲过去查看严蕴的情况。
“好,就算你没带她去地宫,你有没有带她去别的地方?”严弈慢慢红了眼睛,“叶小风,你是什么人?”
叶若风突然语塞,其他问题,她都能一一解释清楚,唯有这一个,她无法说出口。
“回答我,昨夜你原本打算告诉我的,你是谁?”严弈还抓着她的手腕,合在一处微微颤抖,不知是谁先谁后。
我是谁?自魔气回归以来,叶若风问过自己许多次——我是谁。从来没找到答案。
“真的和我无关,我怎么可能伤害阿蕴?”叶若风想起昨夜的对话,严弈说不论她是谁,他都不会恨她,现在看来,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你告诉我你是谁,我就相信你,你说呀。”严弈从震惊到悲痛,现在变成了哀求,哀求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好让他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然而叶若风给不出,她开口却又哽住,只说了声:“我——”
“你什么?叶若风,你是不是魔族?”郑鸣突然大声质问,众人闻言一怔,严弈手上一抖,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把叶若风绊倒。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严辛荷第一反应郑鸣的质问太荒谬,却也转头死死盯着叶若风,同时厉声要求严弈放手。
严弈摇头不肯放,严辛荷不再勉强。她只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只金锁,乃是之前在念生桥下取来的镇邪锁,施法将它变成一条锁链,往叶若风肩上一搁,叶若风躲避不及,竟被它紧紧缠住。
镇邪锁只对妖魔鬼怪起作用,这一缠,叶若风周身剧痛,无法挣脱,眼眸中大片红光如燃烧的烈焰,整个人全然一副入魔的状态。
“即刻启程,将这妖孽带回瑶光岛。”老掌门严墨行发话,“也将严蕴带回瑶光岛。”
严弈跌坐在地,终于松开了手。
瑶光岛海底幽冥海牢,叶若风被镇邪锁长链捆绑,单薄的身子悬挂在空中,没有丝毫着落。
镇邪锁链每一次收紧,都在她身上勒出深深的伤痕。它的杀伤力却不止于皮外伤,和诛魔阵一样,一切邪祟之气都逃不过它的攻击。叶若风体内那股魔气难消,镇邪锁的威力便一刻不停。那魔气也没强大到可以挣脱束缚的程度,没办法保护她免受折磨。
海牢中暗无天日,她在其中痛不欲生,却看不见周身到底有多少伤口。起初还能默数着镇邪锁链收缩的次数,大概估摸着天日。时间长了,只剩下绵延不绝的痛感,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更不清楚自己被关在海牢中多少时日了。到了后来,连痛感也变得麻木,她只觉得心力俱竭,只想逃避无边的黑暗和无尽的痛楚。
肉/体越是痛苦,精神越渴望解脱。可是她无法解脱,闭上眼睛,总被拖进梦的泥潭。
“我不会御剑,叶公子可否带我一程?”一个楚楚可怜的声音在梦中响起,是严蕴。
“叶公子,这个好看吗?”初到天宁,在沿街摊位旁,严蕴取过一支银簪拿到叶若风眼前晃悠。
“叶公子——我能不能抓着你的胳膊?”在周家大宅假扮夫妻等女妖上钩的晚上,严蕴战战兢兢向她求助,其实两人胆量差不多一样小。
“叶姑娘躲什么?我昨天都看到了。”得知她是姑娘之后,严蕴趴在床边轻轻掀她的被角,朝她露出一张眉开眼笑的脸。
“我那时候喜欢你,现在也一样,是朋友对朋友那样的喜欢。”第一次收到瑶光岛来信,严蕴在信上这样说。
“你怎么回事?带别的姑娘回来。我要找叶小风告状。”上一次来瑶光岛,跟在严弈身后,严蕴单看衣摆没认出她,说要找她告状。
“跟我一起去仙会好不好?我有些想你了。”从沃野地宫出来碰上,严蕴笑意盈盈地挽上她的胳膊。
记忆的碎片在梦中重映,严蕴的声音和笑颜那样真切,就好像她依然安在,没有离开过。
叶若风不愿继续,梦却无法停下。她再次回到了前几日那个黄昏,严蕴从伏云手中被救回,紧张地趴在她肩上与她约定时间,说有事告诉她。但严蕴到底想说什么,她却再也不可能听到了。
那是无人知晓的秘密,而她再也不可能找到答案。
“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叶若风想起第一封信上严蕴写的那句话,当时只觉得平常,如今已是泪眼朦胧。
阿蕴,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说话呀,为什么不回答我?
为什么在最遗憾的时候,梦就醒了。
漆黑一片的海牢中,叶若风感知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很轻,却不容忽视。能轻易初入幽冥海牢的人没几个,她很容易猜出黑暗中一言不发的人是谁。
“严弈,我不可能伤害阿蕴,你相信我吗?”叶若风对着黑暗解释,声音细小轻微,脆弱得像一根将断未断的细丝。
严弈没有回答。
“我知道,不论你相不相信我,都不可能原谅我,毕竟在你心里,魔族是一切罪恶的源头。”她想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尽。
“为什么你要骗我?”黑暗中那声音沙哑而干涩。
“我从来没想过骗你。假如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魔族,我根本不会去衍星宫,不会修仙,也不会认识你和阿蕴。你不会喜欢我,也不会恨我,不会痛苦。”她觉得故事的一开始就是错误。
“你……”严弈开口又停下,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憎恶她的身份,责怪她的隐瞒?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她是魔族,却还为她的安危担忧?他不应该这样做,这种挣扎让他更痛苦。
“你不要再来看我了,你也知道你不该陪我。”她语气坚决,声音越来越弱,尾音隐入黑暗,几乎听不见了。
严弈走了,海牢里只剩下叶若风一人。镇邪锁链反反复复收紧又放松,她痛到昏迷,在梦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和一个陌生的名字。
“明婵,醒醒。”有人在耳边叫她,原来梦里那女子叫明婵。
自怀孕以来,明婵身子越来越弱,到了中后期,有时连月圆之夜也很难苏醒。
若光是睡着倒也罢了,她时常腹痛难忍,头痛欲裂,腹中胎儿好像一直在吸收母体能量,每一次胎动都让她万分挣扎。她从没想过怀孕会这般难受,只以为是自己体质特殊的原因。
她想过放弃,清醒的时候,银雪也劝过她放弃。
“你舍得吗?”她望着银雪忧愁的眉眼,便知道他是不舍得的。
“不舍得,但我更不舍得你,也不想让你难受。”银雪温柔地拥抱她,把脸埋在她的发间。
明婵拍拍他的背,动作很轻,语气极为认真:“既然我们都舍不得,那今后便不许再提放弃的事了。”
“嗯。”他的回答里全是心疼。
明婵总归是沉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胎儿状态很不稳定,为了求生,总在疯狂吸取她的能量。她不过是个法力低微的小妖,不堪忍受这样的痛苦,好几次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
每到这种时候,总有一股力量进入她体内,保护她活下来。虽然在黑暗中无法醒来,她也很清楚那股力量来自银雪。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在坚持,所以痛苦也变成了甜蜜。
这不是一个好梦,叶若风却不愿意醒来。直到感觉到一双手粗鲁地在她腰间摸索,伤口的痛感让她清醒过来,才无力地问:“你是谁?做什么?”
“把灵晰镜交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冷漠地回答。
“谁让你来取的?”叶若风害怕听到答案。
“你们衍星宫的掌门,应松玄。”那女子翻了半天没找到,动作越发粗鲁,“听说他是你师父?他也是倒霉,怎么会收了你这样的徒弟?”
师父,真的是师父。
自从被关进幽冥海牢以来,她一直在拼命克制自己不要想他,不要找他,不要向他哭诉,更不要向他求救。抓她的是开阳派,不论是考虑到严析还是严师叔,师父都会很为难。她只是他的徒弟,而且还是魔族,不应该让他为难。
她忍住不与他联系,他也没有主动找她,不仅如此,还叫人来把灵晰镜收走。
叶若风想朝灵晰镜中问最后一句,奈何有外人在场,她也无法开口。
那最后一问便留在心中,在无边黑暗和无尽痛楚中一次次回响——
师父,你放弃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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