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若风从睡梦中醒来时,云锦书端坐在饭桌边。
“你在等我吃饭?”她昏昏沉沉走过去。
云锦书拾起筷子:“没有,今日回来得晚,做饭也慢一点。”
叶若风提起精神,兴致勃勃朝饭桌上望了一眼,眼神扫过莴苣、青菜和米饭,很快黯淡下来,失望地问:“鱼呢?你钓的鱼呢?”
“放回湖里了。”云锦书慢条斯理开始动筷。
叶若风白了他一眼,脸色十分幽怨。
“不是说好了消磨时间吗?现在又反悔了?”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她碗里,“再不吃饭要冷了。”
“我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饿了一天,陪你钓鱼,我……”不知怎地,她竟然因为一顿饭觉得委屈。
“你很想吃鱼?”云锦书没想到她意见这么大,终是妥协让步,不再气她。
“想也没用,钓也钓不上来。”叶若风低头不想理他。
“我教你。”他语气认真了几分,停下来等她回答。
口中的饭菜一下子变苦了,她咽下去才回答:“不用了。”
云锦书不再多说,默默瞧了一眼她眼角的泪花。
那天之后,两人接连吃鱼吃了好多天,每天的品种还不一样,直到某一天饭桌上的鱼重样了,云锦书说他吃腻了,这道菜终于消停下来。
这一年过得很快,湖边的梨花谢了又开,第三年春天到来。
云锦书找到了消磨时间的新花样,带上家里无所事事的那个人一起去湖边收集梨花,说是要做梨花酿。
叶若风挑得细致,每天只把最好看的十几片花瓣放进陶瓷酒坛中,云锦书笑她过分挑剔,但也不催促,就这样一天天拖延下去。
等到酒坛封装的日子,春天到了尾声。
“这酒要什么时候才能酿好啊?”叶若风好奇梨花酿酒的滋味。
云锦书没有经验,只能估摸着回答:“也许三年五载,或者十年二十年。”
“这么久,要是可以用仙法就好了,马上就能喝。”她久违地表现出一丝急切。
云锦书双手盖上酒坛盖子,慢条斯理地缠好一根麻绳,边打结边说:“这么着急做什么,不用仙法也很好。来日方长,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叶若风有些触动,抬眸望着他问:“我们会这在山里没完没了地生活下去吗?”
“你要走了?”他心中早已预期。
“我不走。说了那么多次了,你傻不傻?”相处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笑了,“我只是想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你留在蝶念山,会和世间所有普通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云锦书双手还搁在酒坛上,“我比你幸运一点,会长生不老。”
她的笑里掺进一缕悲伤:“幸运吗?那我老了死了,你怎么办呢?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吗?”
“也有例外,假如有一天蝶念山不见了,我就不见了。”他从不认为会有这样一天,现在却觉得假如终究要独自生活,那消失也未尝不可。
“这座山怎么会不见?你没指望了,只能孤独终老了。”叶若风换了轻松的语调开起玩笑,“不对,也不会终老,你根本不会老。”
“既然如此,我不想要来日方长了。”云锦书起身端走酒坛,回来的时候抱了个灰扑扑的罐子,是从山外带来的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他倒了两杯酒搁在饭桌上,邀请叶若风对饮。也许是刚才聊了会儿生老病死的话题,两人都有些忧愁,很快便觉得微醺。
叶若风许久没有碰酒,这会儿稍微喝多一点儿,话也多起来,除了不提伤心往事,其他话题想到什么说什么,迷迷糊糊道:“云锦书,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因为那句诗吗?”
“哪句诗?”云锦书诧异,很久没人与他谈起这个话题了。
“云中谁寄锦书来[1]。你好笨,这都不知道吗?”叶若风恍惚想起过往的书信。
“你才笨,你都背不出完整版。”云锦书从前是金榜题名,怎么能忍受别人说他笨,时隔多年,他再次念起烂熟于心的词句,“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2]。”
他停下来等了一会儿,看她会不会一起念,没听见她吭声,心里笑她果然背不出,便又继续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3]——”
“等等,完整版是这样念的吗?”叶若风打断他,没等他解释,背过身去在衣服夹层中翻了翻,找出半块玉佩放到他手中。
云锦书半握着那玉佩,朦胧醉眼中闪过片刻清明,因他瞧见了玉佩上的字——月满西楼。
“这是哪里来的?”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叶若风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摇头晃脑回答:“一个算命先生给我的,怎么了?你若喜欢,我可以大大方方送给你。你收着。”她一边说一边合上他的手,让他把玉佩收好。
“那算命先生是谁?”云锦书酒意渐退,右手握紧玉佩,力气太大,手背泛白。
“这怎么解释?算命先生就是算命先生,他有个名号叫‘云霄先生’。”叶若风努力回想云霄先生的特点,忽然感叹道,“你姓云,他也姓云,你们好有缘分,该不会是老乡?”
“我们去找他好不好?”云锦书起身提步就要出门。
“找不到了,他死了,在上元节的晚上,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前一个晚上。”叶若风按住他胳膊让他坐下,阻止他白费功夫。
“死了?”他跌坐回去,眼中闪烁的光辉霎时间熄灭,变得雾蒙蒙的,像笼罩着厚厚的愁云。
叶若风察觉到不对:“你认识他?”
“我从未见过他,但他是我的亲人,或者说后代。”云锦书摊开手心看着那半块玉佩,“这玉佩还有另一半,雁字回时。”
叶若风惊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只是那半块,和我的肉身一起被遗忘在蝶念山外,早已经变作尘埃。”云锦书再次体会到什么叫天意弄人,如当年他没有误入蝶念山,那便会荣归故里,阖家团圆。哪怕他进了山,只要稍微早一点点离开,也许尚能遇见云霄先生,能见到后人最后一面,能解释自己为何缺席这么多年。
可偏偏全都没有,等他从漫山遍野的执念中抽身,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终究是孤雁难归,半月难全。
“云霄先生长什么样?他可有什么特点?”事到如今,他只能从旁人那里打听。
“他受到很多人崇拜,说他算命很准。他脾气有点倔,讨厌读书人。”叶若风努力回忆。
云锦书悲叹:“他讨厌我,那是应该的。在云家后人眼里,那个叫云锦书的书生,一定是负心薄幸之人。”
叶若风想安慰他,世事难料,宿命难猜,这不是他的错。但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她想不出还能做什么,只一言不发陪他坐着。
云锦书接连又喝了几杯酒,到后来彻底醉了,晕乎乎望着面前那个人,如果不是她,他不会知道云霄先生。她带着他的玉佩数次找到他,这是不是特别的缘分?
他朝叶若风招手,见她没动,主动挪了挪凳子朝她靠近,牵起玉佩的丝绳,迷迷糊糊系在她脖子上。
叶若风扭头想躲开,却被那醉醺醺的人按住肩膀,他说:“送给你了,不要取下来。”
她于心不忍,没有把玉佩解下,随即感到肩头一沉,云锦书额头搁在她肩上,低声问她:“我好累,你陪我一会儿,好吗?”
叶若风推开他,再看他的脸,已是双目紧闭,沉沉睡去。她费劲地将他搬到床上,随后独自走出房间。
遥远天幕中只挂着半块月亮,和胸前玉佩一样的形状。繁星满天,一闪一闪,那样遥远。更近些,是山林中飞舞的蝴蝶。
一只蓝色蝴蝶朝她靠近,停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是你么?”她酒意未散,恍恍惚惚觉得那蝴蝶有些眼熟。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也见过相似的一只,在醉酒之后的睡梦之中。
她伸手逗那只蝴蝶玩了半宿,稀里糊涂对它说了好多话,到后来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困了累了,也没有回屋,背靠梨树入眠,做了个梦。
梦里是熟悉的街市,凄楚的夜雨,有个人在雨中酩酊大醉。他师兄劝他回去,他不肯。劝他清醒,他也不肯。骂了他一顿,以为他会反击,最后只听到雨中的哭诉:“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这么多年,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那张脸渐渐模糊,他的泪仿佛穿透了那场梦,在她脸上下了一场雨。
蝶念山外,岁月倏忽而逝。
连续五次衍星宫收徒大典,应松玄一次也没有出现。
自四百年前在寒殊殿知晓实情以后,严弈不再做徒劳的努力,也没想到应松玄会专程赶去瑶光岛找他。
应松玄找严弈拿出从前与叶若风往来的书信,在潦草字迹中,他看到了一个从未听她说起的地点——蝶念山。
同一年,魔宫最阴暗的洞窟之中,一个阴沉沙哑的声音时常嘲讽伏云:“过了这么多年,兄长还没想好要杀我还是救我?杀了我也好,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她。”
[1-3]引自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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