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蒲公英吗?
细微的风划过,将团绒轻轻吹散,无声地飘散在空中,一点声音也不露。
暮阳西垂,姜宛玉的身体就如同蒲公英一样,细碎地消失,一点一点,从腿部开始,再到腰间,最后蔓延上了面颊。
事情的发展不可逆转。
“不要走!”沉沉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极大的隐忍痛楚声,阿景用力的抓住了即将消散的姜宛玉。
无数缕猩红的气息从他身上冒了出来,将飘散在空中的细小碎片牢牢困住,强行拉拢回来,细密地编织成她原本的样子。
就如同木牌上刻着的无数祈求执妄一样,他再也无法忍受身旁人的离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留住这个人。
终于,在付出巨大透支后,他得到了一个面庞宁和的,仿佛只是在沉睡的姜宛玉。
阿景将无意识的姜宛玉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完全的留住她,墨色的眼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双冰冷的猩红双眸,当这双眼睛看向柯冉时,她瞬间被其中的疯狂淹没。
或许在琻翎看来,那并不是疯狂,而是为实现愿望的执着。
原来如此。
那个温婉的女子早已死在了从前,留在这里的不过一缕幽魂。
琻翎所要复活之人就是姜宛玉,他从开始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利用傻大儿轩辕介风诱殷阙前来,再或是染秋城地底的神秘阵法,甚至是不惜以自己为媒介接管血阵,一丝一毫他都做到了极致。
在琻翎精心制造的幻境中。
仇人死,爱人生。
而今夜,就是收网之时。
…
“她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琻翎此时并不掩饰他的身份,他搂着姜宛玉,并不避讳。
闻言,柯冉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无名气。
之前在姜宛玉庄子中等待风雨欲来的那几日,殷阙以为她有离魂之症,闲暇时曾与她聊过关于魂魄的事情。
天地主分仙,人,妖。
仙妖魂魄强韧,因肉身有损,以魂魄修炼大成的并不少,像琻翎这般妖魑便是妖魂伴凶煞戾气成型的鬼怪,而人魂最为脆弱,离体后必须立入六道轮回,否则轻则魂魄有损,神志痴傻,重则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殷阙还道她是个意外,晚上离魂早上醒来就和美美睡了一觉一样,柯冉自然不能把自己的秘密给抖出来,她一拍脑袋神色迷糊,说自己也不知道,这事也就翻篇了。
柯冉自己特殊,但这里的人却是按天地常规运转。
因此她一听到琻翎那句“那又如何”后,心底突然涌出一口气噎在嗓子,不上不下让人难受。
她张了张嘴道:“强留凡人魂魄在世上,她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着折磨,你要救她,代价却是更多鲜血与生命,你在赔上一切赌一个不确定的可能。”
“我们都在背负着无尽的痛苦前行”,琻翎看向姜宛玉平和的面容,声音放缓道:“当付出了太多,即将触碰果实的时候,便早已回不了头了,她会理解我的。”
“时间快到了。”琻翎突然抬头看了看天,兀地一笑,苍白的脸上第一次多了几分笑意。
他轻轻把姜宛玉放下,让她靠在树边,语气中无比眷恋道:“等我。”
瞬时,本就黯淡的天光彻底消失,整片天地陷入了极致的黑暗。
随着黑暗侵袭,巨大的压迫感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来,柯冉耳边戴着的鸢尾蛇花在暗色中发出微亮的光,花瓣愈加娇艳,为主人抵御住了黑暗。
柯冉现在情绪有点不对劲,她眼前突然出现某些碎片画面,就像老电视年久失修的雪花屏幕一样。
“…呃嗯”,她闷哼一声,眼前似乎出现了某些不存在的画面。
【救我】
【离开】
是谁的声音?
重叠的回音在柯冉的脑中回荡,那声音很虚弱,信念却无比坚定传达出同一个意思。
【我想离开】
柯冉猛地睁开双眼,瞬间意识到那是谁。
这是姜宛玉的声音。
她在求救,她想要离开。
柯冉如今已经看不到琻翎在哪了,但这不代表她一肚子气不能发泄。
“理解?你封印住她的记忆,让她在这虚无缥缈的幻境中飘荡,记忆全无,一举一动都由你操控,不知真相为何,不知前路如何,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有多了解她!”
柯冉从没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波动,但置身于这黑暗之中,那飘渺虚弱的女声在她耳边传出悲戚的呼救声,那声音就像扎根进了心底的深处,瞬间引爆了她的情绪。
“你错了,大错特错!”
姜宛玉已经被困的太久了,她想要离开,无法传达,无处传达,至亲之人的思念将她牢牢捆住,但她累了,比起后来血流成河,她宁愿在死去的那一瞬间便消失地干干净净。
空气中涌动的风忽然一滞。
“错了,也没关系。”空中传来琻翎沉沉的声音。
“她快撑不住了,我要为她重塑躯壳,为她引灵还魂,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只要她能真正醒来,是理解还是厌恶,我都不在乎。”
“其他的都不重要。”似乎要说服自己一样,琻翎重复着这句话一次两次三次,声音渐弱,最终慢慢隐入了暗色中。
【莫要再多动口舌】
许久未听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柯冉的理智拉拢回来。
“大人,我只是想不通……”柯冉身上突然缠上了浓浓的悲哀。
作恶者满身痛苦,陷入虚无缥缈的执妄,无辜者被禁锢,魂魄渐消,他们原本应该是亲密无间之人,却又为何走上这条路。
而这里满城的亡故之魂,又遭遇了何等残忍的境遇。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妖魑之意吗?】
殷阙接着道。
【妖死后怨气缠身,便会化作妖魑,等如厉鬼之流,执念缠身,无法解脱,他们会忘记很多事情,却也会将魂魄深处最顽强的执念镌刻在心底,并无限放大,此生信仰便是执念】
【劝不得,亦无法劝】
【寥寥几语,就像要颠覆旁人的信仰,那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殷阙说话并不委婉,却将柯冉从那绝望的哀戚中拉了出来。
她摸了摸眼下,发现有水渍。
她刚刚是哭了?
【你被影响了】殷阙道。
【不要去听任何声音,不要去看任何人,若实在做不到,就闭上眼】
他道。
【你只需信我一人即可】
殷阙的声音总是淡然的,有时候听着甚至有些桀骜,柯冉情绪大起大浮,精神是从头到尾都崩的死死的,但一听到他的声音,莫名地就慢慢松弛下来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被搅乱的脑子停止了思考,只留下一个念头。
不要去多想,只信他就行了。
那股仿若深入骨髓的哀戚缓缓褪去,留下的疲惫感却怎么也消除不了,柯冉深吸几口气,重整下精神。
异变就此开始。
“我们已经见过两个琻翎了,一个在城主府启动血阵,自己祭阵的琻翎,一个便是眼前以阿景身份在染秋城活动的琻翎。”柯冉道。
她有些疑问,城主府的红衣妖魑仰面坠入大地,启动血阵诛杀他们,但他自己似乎也被禁锢住了,而这里,却有一个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阿景,若不是撕破脸皮,恐怕到最后阿景都不会暴露身份。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或许,两者都是。】殷阙道。
【在此处地底千尺之下,琻翎被血阵束缚,用魂体做控制血阵的媒介,而这个阿景应该是他的另一具躯壳。】
【这对于妖魑这种级别的鬼物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
殷阙难得有些不确定。
【他好像把自己分魂了】
【不同于仙家的身外化身,分魂的鬼物纵然能得到更为强大的战力,等同于自己原来实力的翻倍,但其中痛苦足以让它们灰飞烟灭,执念愈深,所承受的便越难以忍受】
付出如此代价,他想要的仅仅是一个凡人的复活?
情感是世界上最难以理解的东西,他并不懂其中作用的原理,看着身陷其中的人未免觉得有些……痴傻。
“那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全身而退吗?”
四周早已经静寂下来,传不出半点声音,柯冉一个人站在浓郁的黑暗中,感受着周围的死寂,在风雨欲来的压抑中,她只能靠说话来转移自己的焦虑。
未等殷阙答复,柯冉眼前突然出现些许亮光。
一个被无数铁链禁锢的笼子高束于空,空中的光团发出蒙蒙的光,驱散了些许寒凉。
“那是,丹赤灵府。”柯冉一惊。
光亮虽有,但牢笼上附着的黑红色物质在不断吸纳光团的力量,没过几个呼吸,丹赤灵府便肉眼可见地衰弱了下去。
情感告诉她不能再等了,但理智也同样告诉她,这是请君入瓮。
对方拿着最重要的筹码,将优势占尽,他们陷入了最被动的选择之中。
【你信我吗?】殷阙道。
柯冉点点头。
这种情况下,她能信任的也只有殷阙了。
【闭上眼睛,什么都别管。】
遵循着殷阙的指引,柯冉缓缓闭上了眼睛,只瞬间她就感觉到了些许不寻常。
她的手臂自己动了动,步子往前迈了一步,然后她微微发力,整个身子瞬间腾空起来。
柯冉:!
我的身体,它背着我自己学会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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