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死后,我看见了某些作为人类时看不见的东西。
我看见有两个相同的我从身体里走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不知道她们到底去了哪里,或许是地府,或许是别的什么地方。
奇怪的是,我没有离开。
没有人能看到我,我就像传说中的孤魂野鬼一样飘荡在世间。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人魂,承载着念想。
我在人世间待了很长时间。
人类能抵抗消散本身就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更别提单我一个人魂在世间飘荡,更是困难重重。
在染秋城中后续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悲伤。
在我死后,琻翎陪着我坐了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仿佛化身成木头长在了这里。
直到那群人发现了这里,叫嚣要杀了我们,他才动了动。
除妖师提着罗盘对着琻翎,口中念念有词,压地他不能动。
其余人一拥而上,为首的官兵探了探我的身体,有些惊疑道:死了?
旁边有人搭话:死了不正好,城主让咱们处理掉这小妮子,将这尸身扔进乱葬岗去,以解他心头之恨。
为首者道:这倒也是,省的脏了我的手。
琻翎通红着双目挣扎着,除妖师被他这一阵发疯弄得有些狼狈,骂道:还不快些,一会儿控制不住了你们都要玩完。
我哪里管的上那具破败身体,我只想让琻翎赶紧走,可惜根本没有人能发现我,我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在一众官兵抬着我的身体出去时,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那除妖师的罗盘裂开了一条大缝。
琻翎挣脱了束缚,他咳了几口血出来,固执地扒住那几个官兵。
他说:把她留下来。
官兵们惊疑不定,捉妖师怒目上前。
随着一声响彻天空的鸣叫,琻翎变成了一团火,所有碰上他挨上他的人都被那红的出奇的火染上,以燎原之势焚尽身躯。
在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后,我默默地站远点,那火似乎能灼烧灵魂。
我望着琻翎的兽型,兀然想到了一个传说。
朱雀者,于八卦为离,于五行主火,象征四象中的老阳,四季中的夏季,同时也是天之南陆。
降临到我身边的琻翎,不是妖族,是神族,唯有神族,才会生而知之,在血脉中被赋予名字。
琻翎似乎没有注视到他自己的异常,他抱着我无意识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他亲手做了棺椁,小心翼翼地为我整理好衣襟,在我头上轻柔地落下一个吻,然后说:等我。
我并不惊讶于他对我的感情,在多年相处下,我二人虽未言语却早已心意相通。
令我不安的是他说的“等我”二字,人死如灯灭,棺椁既已备好就该入土为安,可为何不见他动作,反而虚掩住盖子,将棺椁连同我放到了深山老林的隐蔽处。
他很细心,一项一项准备做的很充足,绝不会让我的身体受到半分损伤。
在我的不安中,他转头离去,我跟上了他,发现琻翎是往染秋城的方向走。
我沉默地跟着他,内心的预感愈加不妙。
城中因为姜羿大肆宣传妖邪一事弄得人心惶惶,百姓似乎认为顺从着骂两句就能消除恐惧,一时间对琻翎还有我的骂声四起。
在恐惧面前,所有愤怒的发泄都是色厉内荏。
琻翎在城门口被发现,引起了巨大惶恐,他没用妖力,只凭手脚就把守门官兵打得七荤八素,齐刷刷躺倒了一片。
围观的群众有的抱着头颤抖着,有的低声咒骂着,有的直接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琻翎没管他们,继续往前走。
与此同时,黄家开始出现异动。
蛰伏多年的毒蛇开始在他的主子脖子处露出了毒牙。
他们迅速控制了整座城主府,将姜羿挟持在王座之上。
等琻翎闯进重兵环绕的城主府内,里面正上演着一场谈判戏码。
姜羿被闯入的刀剑打破了自己不可一世的表情,他尝试和反叛者讲条件。
姜家先祖留有一秘宝,只有他知道方位,告诉黄家人的代价是放他走。
此次反叛的领导者正是黄家掌权的三爷黄汐郎,为人阴险狡诈无利不起早,闻言他“哦”了一声,起了兴趣。
我想姜羿是越老越怕死,这般天真地以为黄三爷能放他走,那人只会卸磨杀驴,怎可能容得下他一条狗命。
琻翎的闯入吸引了王座上所有人的目光。
黄三爷认识他,将剑架回姜羿的脖子,踩着城主椅子,问道:看你这样子,姜宛玉是真死了?
他说:她倒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敢用自己去冒险,可惜了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就这么死了可真是浪费。
黄汐郎的话可谓恶心至极,琻翎面无表情的抬头,道:你再说一次。
黄三爷道:呦你这妖奴可真是护主,真不会同传闻一样和她有什么恶心的关系吧,别这么看着我,我会忍不住挖出你的眼睛的。
后来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见到冲天的火光在府中肆无忌惮地燃起,仿佛要焚噬一切。
无数尖锐刺耳的痛呼声从火光中传出,然后被烧塌的房梁狠狠压住,很快地,就再没有声音传出来了。
姜羿死了。
黄汐郎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
我没办法靠近那些火,只得远远地看着。
我看见琻翎一步一步地从废墟中走出来,背后的火光映的他像从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鬼。
他的耳朵在流血,他的步伐逐渐踉跄。
我想呼喊让他赶紧走,他的力量在失控,必须赶紧找个地方好好休养,这里的一切都比不过他。
他站在路中间,似乎有些迷茫,他想了想,似乎要往外走。
但往往事与愿违。
一颗石子砸在了他的脚边,路边的小孩既害怕又愤恨:你这个妖邪快滚出这里。
姜宛玉居然救了你这么个孽畜回来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妖女和妖邪勾结,要毁了这里。
人们对未知的力量是恐惧的,人们倾向于消除一切能威胁到他们的东西,只要有一个声音出来,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墙倒众人推。
“城主就不该生出那样的孽种。”
似乎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看见琻翎的眼睛彻底变红了。
本该护佑一方的神,因信徒无度,神向他曾经庇护的人举起了屠刀。
这是天灾。
熊熊烈火烧毁了整个城池。
人们四处逃窜,有作恶者浑身燃火,寸步难行,有常善者不沾一丝火星,带着妻女匆匆离开了这座城。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后知后觉意识到,朱雀的火似乎能辨善恶,该死的人一个也逃不掉,该活的人也死不了。
琻翎他还是留手了。
等到烈火将整座城焚尽,琻翎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了,他似乎在强行透支自己。
他抹去唇边殷红的鲜血,白着一张脸一步一步在余烬中走出城池。
琻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没法离开这座城太久,在我身死地的方圆二十里就是我的极限。
我没办法再跟着他。
我最初以为他是离开了。
心中有些难过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他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重新开始新生活令我很开心。
但我发现我猜错了。
作为人魂的我越来越嗜睡,这似乎就是强留在人间的代价。
某天我却突然感受到了某种悸动,令我在沉眠中缓缓苏醒。
我再次见到了我的身体,还有琻翎。
他长高了,长成了高大青年的模样,他身上都是血,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气息很微弱,比当时强行透支自己时还要虚弱。
你想干什么?我想问他。
紧接着我就知道了前因后果。
他缓缓开口,对着我的身体细细地讲述了这些年他度过的日子。
他在四处寻找重生之法,终于在遥远模糊的禁录中找到了方法。
世有奇妖,其心为丹赤灵府,能跨越生死,以此妖三魂为引可引渡死人魂魄重回人间。
东海外有丹赤灵府的消息,他去而得珍宝。
琻翎省却了很多事情,然而此等物件又怎会轻易取得,他这一身的伤,他身上怎么也隐不去的血腥味,都证明了他口中轻飘飘的一趟旅程是有多么凶险。
他将整座城用法术封印了起来,耗费法力让整座城恢复如初,用某种秘术使我的身体重新恢复温度重新行走,就像我当初还活着一样,代价是他的脸又白了一层。
当他拿出丹赤灵府的时候,我恍惚间似乎跨越了生死的界限,仿佛下一秒就能触碰到他。
他似乎也看见了我,但仅仅是一瞬间,我们就又错位了时空。
我看见琻翎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我也不经意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开始时常对着我说话,即使我无法做出回应,他会将一缕清风当做我的反应,然后继续兴致勃勃地讲下去。
在某次迷迷糊糊地醒来后,我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沉重,然后就经受了一个沉沉的熊抱。
琻翎埋在我的肩颈,一言不发地抱着我,抱得很紧。
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又重新拥有了身体。
只不过我的损耗越来越严重,和他能好好说话的日子也越来越短。
我的沉睡时间越来越长,极限越来越近,在某一天,琻翎抱着我哄着我睡,我很清楚那就是真正的离别,我什么也没说,就这么依偎着他睡了过去。
但我再次醒过来了。
醒来后的我忘记了很多事,一些刺激的恐惧的记忆都烟消云散,我的生活很简单,陪在我身边的侍卫阿景,种一些花花草草,时常给后院那棵老枫树浇浇水。
阿景的身体在某一天变得很凉,他苍白的脸色让我很担心,问他,他也只是说他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有些累罢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用献祭生命的代价布下了禁录中的逆转阵法,而他自己凭着执念愈深,他挣脱了轮回,变成了妖魑。
从此他再无轮回,身死即魂飞魄散。
这离他的计划仅剩最后一步,那就是引奇妖出来用他的三魂把我的天魂地魂从地府中拉出来。
…
“再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了。”姜宛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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