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儿顿时松了口气,我却望向别处,“那臣妾替腹中孩儿谢过皇上。”
歆儿的心又悬了起来,闵公公似乎动了动,但我态度冷淡,皇上却若无其事一般,殿内霎时间安静下来,呼吸可闻,我挺直脊背僵着脖子,面无表情。
皇上道,“皇后是在怪朕当日太过疾言厉色了?”
我道,“臣妾不敢。”
皇上把手放到茶几上,向我摊开手掌。
当着下人的面,我总不好假装没看见,可心里又不舒坦,正纠结时,皇上道,“把手给朕。”
我不敢违抗君命,兀自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放到了他掌心里。
皇上握着我的手道,“多日不见,朕一直心系皇后,纵然皇后对朕不闻不问,朕还是想着你,念着你。”
我呆了一呆,诚然这段时日我把自己封禁起来,从不主动提及皇上,可我心里怎么可能全然忘了他呢?
皇上极温柔地笑望着我,“乐儿,你终于为朕怀上龙子了,虽然有你在朕身边,朕已经很满足,可朕也有贪心的时候,朕一直盼望着你能为朕生儿育女。上天总算待朕不薄,让朕期盼已久的心愿得以实现。朕真的很高兴,朕打算明日亲自去佛堂诵经祈福,酬神还愿。”
他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令我十分动容。我立刻就心软了,喃喃唤道,“皇上。”
闵公公自觉退下,顺道把一旁感动得不知所以的歆儿也带了下去,守在门边的妍儿和另一丫鬟如梦也退至门外,并且拢上了房门。
皇上执起我的手道,“乐儿,到朕身边来。”
我陶醉在他柔情似水的眼神里,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可我没料到他手上一使劲儿,竟使我一个不稳扑进他怀里。我坐在他腿上,倚靠着他宽厚的肩膀,轻声细语道,“皇上,这成何体统。”
皇上揽着我的腰,看了看我的肚子,似乎带有一丝遗憾地道,“早知要等九个月,朕就不该关着你。”
我脸红了红,羞赧道,“皇上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皇上携着笑意在我额上一吻,“乐儿,明日陪朕一同去佛堂敬香吧。”
我道,“那臣妾的禁足令…”
皇上道,“朕收回了,往后乐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别忘了回到朕的身边。”
我沉静地看着他的脸,这两年他几乎不曾唤过我“乐儿”,通常都是敬称我为“皇后”,我以为我不甚在意这等细枝末节,可此时才发现原来我心里计较得很。起初因他幼时唤我为“姐姐”,成婚后改口为“乐儿”,我还总觉得不自在,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可后来听得多了,我便习以为常了。
如今时隔两年再听他一口一个“乐儿”地呼唤我,我竟十分受用。仿佛我和他只是寻常夫妻,没有君臣关系,不必顾及身份,我若不开心了,只管拿他撒气,我若心情大好,便许他相伴相随,与我共度良宵。
只可惜皇上能放任自由,我却必须循规蹈矩,皇上唤我“乐儿”是以示亲昵,我若胆敢直呼皇上名讳,那便是大不敬之罪,是会掉脑袋的死罪。
皇上见我直勾勾地看着他却半晌不说话,不由问道,“乐儿在想什么?为何这么看着朕?”
我答非所问道,“皇上待臣妾的好,臣妾都会记得,可若有一日,皇上对臣妾的心变了,臣妾不会强求,皇上也不必敷衍臣妾。”
皇上望着我的神情十分认真,“乐儿觉得朕待你之心会变吗?”
我垂眸看着他仍然紧握着我的手,那样的白皙修长、指节分明,可与之相携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黯然道,“臣妾不知。”
皇上静默良久方道,“或许言辞不足证,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愣了愣,“臣妾虽才疏学浅,但这句诗的释义还是略通一二的。”
皇上笑道,“先去用膳吧,朕想你也饿了。”
我,“……”我看是皇上饿了吧。
我与皇上携手步入前厅,将将落座,妍儿便来通传:“启禀娘娘,玉妃娘娘来了。”
我讶然地一笑,“这倒巧了,”瞧了眼皇上,皇上神色如常,不置可否,于是我道,“请她进来吧。”
妍儿应了声是,这便将玉妃请了进来。
玉妃踏着晚风迈过门槛,一股幽香扑面而来,她的贴身丫鬟沉鱼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衣裳,在旁恭恭敬敬地托着她的手。但我觉着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玉妃根本不需要她依托,她存在的价值应当是绿叶衬红花,星子邀明月。
玉妃顶戴金珠步摇,身穿粉白旗装,衣上绘有百蝶,蓝玉耳坠翡翠镯子,两手尾指与无名指都戴有镂空金制护甲,一身行头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加之俊眼修眉,明眸善睐;削肩细腰,身材高挑,款款走来,宛若自仙境而出,降临凡世,令千山增色,万木峥嵘。
如此美人在我与皇上跟前行礼,我竟错觉受之有愧。
玉妃单膝蹲跪,“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皇后万福金安。”臣妾不知皇上在这儿,原是来给皇后请安,不想打扰了皇上、皇后用膳,臣妾来的不是时候,这便回宫自省,还请皇上、皇后万勿责备。”
皇上竟然不置一词,单单“嗯”了一声。
玉妃盈泪抬头,“皇上。”
这一声“皇上”喊得又娇又软,任是铁石心肠也要化开了。
我道,“既然来了,就留下与本宫和皇上一道用膳吧。”
皇上不动声色地瞄了我一眼,我则端出一副大方得体的架子。
玉妃感激道,“谢皇后娘娘。”
沉鱼搀着她起身,按理说她心怀感激之人合该是我,可她那一双含情目却总往皇上那儿瞅。
我向歆儿道,“赐座,再添一副碗筷。”
歆儿搬来一把椅子摆在桌侧,玉妃看似诚惶诚恐地坐了。妍儿取来一副碗筷摆在她身前,我道,“妹妹无需客气,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太拘谨了。只是本宫这里的膳食不比妹妹宫里那般讲究,不知妹妹用不用得惯。”
玉妃微低着头道,“娘娘怎么这样说,倒让臣妾无所适从了。”
我笑了一笑,向皇上道,“皇上便请动筷吧。”
皇上点了点头,举箸拈了块糖醋里脊放到我碗里,“朕记得皇后爱吃这个。”
我抿唇笑道,“皇上记得不错,谢皇上。”
皇上道,“如皇后所说自家人一道用饭,就不必谢来谢去的了。”
我含笑应了声“是”。
玉妃插口道,“皇上与姐姐鹣鲽情深,可真叫人羡慕。”
皇上看也不看她,我再如何笑脸示之,也缓解不了她心里的失落,索性也不理她,顾自用膳了。
玉妃又道,“皇上已有多日不曾踏足后宫,臣妾想见皇上一面都难,想不到今日有幸在姐姐这里见到了皇上,臣妾的相思之苦也总算得以纾解一二了。”
皇上道,“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
玉妃怔了一怔,又再含泪欲泣。
我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她行事一向如此,叫人一眼看出她的真实意图,在皇上面前也是矫揉造作惯了的,但今次她的确不该来此,皇上正与我温存的时刻,哪里容得下他人。她这不是上赶着来碍皇上的眼吗?
一顿饭吃得兴味索然,饭后玉妃仍不肯走,我命人在软榻旁置了张圆凳,她向沉鱼使了个眼色,沉鱼把那圆凳挪得离皇上更近了些,她才默默坐于其上。
我命歆儿上茶,歆儿很快端了三杯茶来,玉妃品了一口,略皱了皱眉,不声不响地看了我与皇上一眼,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把茶杯递给沉鱼,微不可察地摆了摆手。
可她那点小动作还是落到了我与皇上眼里,我向歆儿道,“真是不懂事的丫头,这红枣茶给本宫喝也就罢了,皇上和玉妃娘娘不喜甜食,你们竟也敢上红枣茶,还不赶紧向皇上娘娘请罪,把这茶换了。”
歆儿忙跪到地上,“奴婢一时疏忽,还请皇上娘娘恕罪。”
皇上默不作声,玉妃惴惴不安道,“这也没什么,姐姐何苦动气,姐姐可是怀着身子的人,切莫为了这点小事劳神费心。”
我道,“所幸玉妃娘娘宽宏,不与你这丫头计较,否则可免不了挨顿板子,还不快谢恩换茶。”
歆儿向玉妃跪拜道,“谢玉妃娘娘开恩。”忙忙起身,把皇上手边和沉鱼手中那两杯红枣茶换上了西湖龙井。
玉妃思量片刻,还是不知死活地开了口,“说来姐姐有喜之事昭告天下已有月余,可姐姐这段时日不是在皇上那儿,就是闭门不出,不见外人,满宫嫔妃欲向娘娘道喜都没机会。臣妾连常伴姐姐左右,陪姐姐聊天解闷都是不能,臣妾心甚不安,总想着为姐姐做些什么,是而臣妾…”
“所以你想去佛堂敬香,为皇后祈福,愿祖宗保佑,皇后一索得男,为朕诞下皇子,朕便从此后继有人,江山永固。”皇上目光似剑,冷冷地盯着她,“爱妃拳拳之心,急不可待,是而爱妃打算明日就去。”
皇上的脸色变得深沉而可怕,“朕说的对么,爱妃?”
玉妃吓得浑身一颤,跌到地上,双膝跪着,瑟瑟发抖,“臣妾一片真心,还请皇上明鉴。”
沉鱼也跟着跪了下来,躬身垂首。
皇上漠然道,“究竟是一片真心,还是别有居心,你自己心里清楚。”
“皇上!”玉妃泫然欲泣。
“够了。”皇上不为所动,“你惯爱拈酸吃醋,在后宫兴风作浪,朕对你已是多番容忍,可你的心思不该用在皇后宫里。说吧,谁给你递的消息。”
玉妃花容失色,抿唇落泪,好似梨花带雨。
皇上道,“你若不肯说,往后就不必来见朕了。”
玉妃想不到皇上竟如此决绝,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给她,委屈兮兮道,“是…是…如梦。”
如梦立刻从角落里窜了过来,跪到我与皇上面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她所犯的虽非死罪,可她是我宫里的人,却做了玉妃的眼线,给玉妃通风报信,以助玉妃争宠。
若我平日里有什么不检点也被她密告玉妃,那我岂不是要被玉妃拿捏?虽则玉妃未必有什么狠毒的心思,可人心难测,为求圣宠,难保她不会生出害我之心。
我无奈地看着如梦,“在永乐宫当差确实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可本宫一向仁慈,何曾亏待过你们,给过你们委屈受?玉妃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做这掉脑袋的事?”
如梦涕泗横流,哭哭啼啼道,“玉妃娘娘只是说皇后娘娘这里若有皇上的消息便给她递个信儿,皇上与娘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奴婢若能原封不动地复述给玉妃娘娘听,玉妃娘娘觉得有用的话,便五十两一句;玉妃娘娘觉着无关紧要的话,便五两银子一句。”
我不禁失笑,“这乍听之下,倒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可你就没想过一旦东窗事发,你会是什么下场?”
如梦伏在地上,“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手肘搁在茶几上,歪了歪身子,“说起来你这消息传得可真够快的啊,皇上才与本宫说的话,就被你传到了玉妃耳朵里。”
玉妃脸色煞白,哑口无言。
如梦抽抽噎噎道,“奴婢…奴婢…”
我回忆了一下用膳前皇上与我说过的话,其中不乏撩人之语,不会都被这丫头转述给玉妃知道了吧?
我刻意提高声量道,“还不从实招来,你几时攀上了钟粹宫,跟玉妃说过些什么,还有没有同党?”
皇上瞅了我一眼,我觉得他那是赞许的意思,便更理直气壮起来。
如梦整个人缩成一团,“奴婢真真是头一回这么干,奴婢脑子笨嘴也笨,奴婢不知还没有其他人干这事…奴婢…”
皇上神色淡漠地望向玉妃,“玉妃,你来说。”
玉妃眼巴巴地看着皇上,半晌才道,“臣妾只知皇上来了皇后娘娘这儿,还有皇上明日要同皇后娘娘一道去佛堂敬香还愿的事,旁的一概不知。”
皇上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玉妃顿时泪眼盈盈,“臣妾自知有罪,可臣妾是因为对皇上相思入骨、思念成疾,才做出这等傻事来。臣妾对皇上痴心一片,皇上难道还不明白臣妾的心吗?”
她忽然跪坐在自己小腿上,微抿唇,神色悲愤,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皇上若要降罪于臣妾,臣妾甘愿领受。”
皇上果然沉默下来,我想他定是心软了,便给他个台阶下:“皇上,念在玉妃伺候了您两年,又尚未铸成大错的份上,还是从宽处置吧。”
皇上扫了我一眼,对一旁的奴才道,“把这卖主求荣的丫鬟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发落慎刑司。”
如梦吓得魂不附体,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地磕头,“求皇上饶命,求娘娘饶命…求娘娘念在奴婢是初犯的份上,给奴婢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奴婢对娘娘始终是忠心的,奴婢真就只给玉妃娘娘传过这一回话,也只有那么一句。”
玉妃诧异地瞪了她一眼,她不觉打了个哆嗦。
我心道还好她没把皇上与我说的那些不足对外人道的悄悄话说出去,眼见她头都磕破了,怪可怜的,便有意为她说几句情,可一转头就对上皇上冷若冰霜的眼神,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小薛子过来生拉硬拽地把她给带下去,她拼了命地哭喊道,“娘娘饶命啊,奴婢千真万确是只得了五十两银子,除了皇上要和娘娘一起去敬香还愿的事,奴婢真的什么也没说。”
五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钱财到底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为了赏银落到如斯田地,这又是何必呢?
但我还是相信她的,她不过是贪财罢了,并非真要背叛我,更不可能和玉妃同谋,挖个坑来陷害我。
我叹了口气,对歆儿道,“去一旁看着,别叫她丢了性命。”
歆儿踯躅不前,暗暗瞧了皇上一眼,又看向我,我下巴一抬,“还不快去。”
歆儿没奈何,只得领命而去。
皇上自是面色不善地盯着我,可我又没违抗皇命,顶多是让打板子的人在歆儿的震慑下自觉地下手轻些罢了,那么粗重的板子打二十下,免不了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想想都疼。
我自认为无可厚非,便挺直了腰板地坐着。
皇上转目望向玉妃,“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往后同样的事情朕不想再见到。如若不然,那钟粹宫便就不该爱妃住着了,倒是冷宫更适合爱妃修养身心、静思己过。”
玉妃楚楚可怜地望着皇上,明珠般的泪一颗颗划过脸颊,那原本精致无瑕的妆容虽有几分凌乱,却也使她多了几分纤细柔弱之美。
我不禁在心中感慨,天生丽质的美人真是无论在何种时候,都别具美感。
她声音极轻,“皇上心里,果真只有皇后娘娘,连一席之地都不肯给臣妾么?”
我怔了怔,她怎么会这么说?
可皇上无动于衷,默然不语。
玉妃颓然地闭了闭眼,哀切道,“臣妾明白了,谢皇上开恩,臣妾告退。”
沉鱼扶着她艰难起身,她两腿发软,一步一挪地离开。
连我都瞧着心疼得很,可皇上却面无表情,看也不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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