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里,我让歆儿在前院中设了张躺椅,她自发地往上头铺了张颇为厚实的软褥,我懒懒地躺着,她又往我身上盖了张薄毯。

    我不禁失笑,“又还没到寒冬腊月,你倒生怕我冻着。”

    歆儿替我把薄毯盖盖好,“娘娘如今是怀着身子的人,可受不得一点风。”

    我道,“这才刚多久,若是日日都要这样费心将养着,可不得把本宫闷…”

    歆儿极其迅疾地捂住我的嘴,大惊失色道,“娘娘,可说不得那个字啊。”

    我点点头,她收回手在我跟前行礼,“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犯上的。”

    我道,“起来吧,本宫又没说怪你。”

    歆儿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量我满面的倦色,“娘娘,为何您从奉先殿回来便好像十分疲累的样子,皇上都送您到门口了,怎么也不进来坐坐饮杯茶再走。”

    我眼皮渐渐沉重,“皇上政务繁忙,亲送本宫回来一趟已是皇恩浩荡了,本宫岂能奢求更多。往后这样带有埋怨意味的话,就不必再说了。”

    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束手束脚,我怎能不累,可太后关心皇嗣实属应当,我不仅不该当作负累,反而应当感恩才是。

    歆儿犹不放心道,“娘娘要不回屋去睡吧。”

    我喃喃道,“本宫不睡,就是躺一会儿。”

    一转眼我便进入了梦乡,虽然好似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可梦境太乱,画面太琐碎,让我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梦醒之后脑袋反而昏沉了。

    我从躺椅上缓缓坐起来,妍儿忙上前来,“娘娘醒了。”

    我问,“本宫睡了多久?”

    妍儿道,“约摸一个时辰,”

    我让她端盆热水来,用热毛巾敷了敷脸,再洗了洗手,又喝了杯热茶,方才觉得精神好些。

    歆儿过来问道,“娘娘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从前不开心的事了?”

    我轻轻笑道,“本宫以前有过不开心的时候么?”

    歆儿脱口道,“娘娘年少时刚从国子监退学那两年,情绪一直挺低落的。”

    我愣了愣,叹息道,“是因为父亲执意要娶娴娘之事罢。”

    歆儿露出一副回忆过往的神态,“可奴婢觉得,不仅仅是为着这个。”

    我又愣了,“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歆儿面上露出一丝丝难为情之色,讪笑道,“因为娘娘心里有了惦记的人,大概就是少女思春的情怀吧。”

    我作势抬手往她脑门上一敲,但因我身子绵软起不来,便没有敲到,“胡说,本宫那时年方十一,尚未及笄,思哪门子的春?”

    歆儿笑道,“可娘娘从六岁时起,日日口中念叨的便是您用心关怀的三皇子殿下。”

    我讶然道,“三皇子殿下?本宫念叨他什么了?”

    歆儿掰出手指头来数数,“最初是说殿下太过木讷,寡言少语又总板着一张脸,不好相与;后来又说殿下贵为皇子,竟然什么人都能欺负,吃了暗亏不好吭声也就罢了,明摆着骑到他头上来了,他竟还能忍气吞声,那副软弱可欺的模样看着都让人生气。”

    我心道,我生什么气,是他被人欺负,又不是我被人欺负。从小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逆来顺受,打落牙齿活血吞,我认为这都是自己无能懦弱的表现。

    歆儿仍在指手画脚道,“再后来娘娘自诩为皇子殿下的老大,常常站出来给殿下撑腰,不叫别人欺负了他,娘娘总说这是您侠士精神的体现,路见不平,仗义相助。之后娘娘但凡是去了国子监,便都跟殿下待在一起,几乎是形影不离。有殿下在的地方,便有娘娘;有娘娘在的地方,便有殿下。”

    我干咳一声,“本宫那时与殿下情同手足,为了能时时照看他,本宫自然要常与他在一处。”

    歆儿哧地一笑,“难道娘娘不是因为功课不好,先生讲学时不是打瞌睡,便是折纸画乌龟。为免在先生提问时支支吾吾答不出,或是胡扯一通遭人笑话,娘娘只得在课后询问旁人。娘娘倒是想问那贤亲王府的世子周勉,从而与之多亲近亲近,可如此一来就暴露了娘娘的无知无才。娘娘唯恐在他心里的形象大打折扣,只好求助于旁人。而无人问津、秉性沉默的三皇子殿下,便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我心里突突地跳了两跳,面上却不显山露水,“诚然本宫年少时不好学不求知,但也绝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歆儿垂下双手,扁了扁嘴低着头。

    我道,“起码本宫画的不是乌龟。”

    这下不仅是歆儿,连一旁听了一耳朵的妍儿都在一愣之后,扑哧笑出声来。

    我起身回屋,经歆儿这么一提点,我恍然想起梦里关于我到国子监听学时的某些场景。我记得我借替周赴出头为由,软磨硬泡地求着他给我讲解书中文义。

    不知怎的,博学多才的夫子所讲,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可比我还小一岁的周赴所说,我却听得无比认真。许是课上打瞌睡睡饱了,下学后我便格外精神。待旁人走后,唯有我和他留在学堂,他便将今日所学向我复述一遍。

    我俩挨得很近,因年纪尚幼就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当然我心里确实不曾有过乱七八糟的想法,顶多是觉得他虽未长开,但五官摆在那儿,再怎么长也差不了,日后必定是个丰神俊逸、翩翩出众的男子。更重要的是他声音意外得悦耳动听,从小就有一股沉稳持重的味道。

    我喜欢听他说话,可他平素很少开口,只有在给我授业解惑时,他才极有耐心地一字一句地解释。

    我那时常常在想,不知日后他对心仪女子说起情话来,会是如何得温柔细腻,悠远绵长。

    周赴本就住在宫里,便是拖到很晚也没人去找他,但我不一样,时辰过了还不着家,家里就会派人带上入宫令牌来接。又因我惯常延误时辰,父亲便索性让每日在宫外等我放学的仆人自觉带好入宫令牌,若是过了时辰我还没出来便径自入宫寻人。

    多少回我依依不舍地和他分开,对他说一句“明日见”,收拾好书本背上褡裢走到门口,默默回头看他,而他总是垂眸盯着书卷,从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含笑回我一句:

    明日见。

    我想这也没什么,也许有的人生性就不爱说这样的套话,左右明日见与不见,都不是今日说了就算的。我只是觉得他独自留在渐渐昏暗的学堂里,身影有些孤单落寞,惹人心生怜爱罢了。

    但我委实没有对他动过心,否则他那浓长的睫毛在我眼前轻轻颤动时,我怎么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他那白皙温润的侧脸与我相距不过咫尺时,我怎么一点再凑近些的冲动都没有?

    对于周勉哥哥,我总是想亲近而又不敢亲近,看到别的女子堂而皇之地靠过去,紧挨着他的胳膊,我就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一巴掌扇过去,怒斥她一句:“你还要不要脸?”

    而对于周赴,我从来只是想保护他,觉得他这个人表面上怯生疏离,实则为人敦厚,待人真诚,是个值得深交的小伙伴。

    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做了他的妻子,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当上母仪天下的皇后。

    若非我珍爱生命,心态宽和,只怕受封那日便想一头撞死在家中石柱子上了。

    我满怀感慨地拈起一块山楂糕放入口中,酸甜软糯,滋味甚是不错。

    歆儿端了碗桂圆红枣茶来,我接过喝了半碗,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歆儿问道,“娘娘在想什么?”

    我含笑道,“本宫头一回有孕在身,一想到肚子里怀着个小生命,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感受。”

    歆儿道,“娘娘是千金贵体,肚子里怀的是皇上的嫡长子,一出生就无比尊贵,这世上再没有比娘娘更有福气的人了。”

    我却摇了摇头道,“于本宫而言,他只是本宫与皇上的孩子,何等身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本宫要将他好好抚育成人。他一定会是个孝顺懂事但不迂腐愚昧的好孩子,本宫要他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万不能为他人左右。本宫的孩儿,自当与本宫心意相通,绝不会被权势地位所蒙蔽。”

    歆儿似是傻了眼,半晌回我道,“娘娘说的是。”

    我心知她不明白,当然我也无需她明白。

    我的孩子不会因为身份尊贵就变成不求上进玩世不恭的人,不会因为任何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就变成不学无术碌碌无为的人,更不会因为人人都对他寄予继承皇位之望,就变成权欲熏心无所不为的人。

    我希望他能有所追求,即使不能实现,在心里留个念想也是好的。而不要在他人的摆布下,做了命运的棋子。

    我正要唤歆儿拿我那未绣完的荷包来,妍儿便来禀报:“娘娘,徐贵人来了。”

    我看了看房中的珍玩宝器,懒懒道,“请她进来吧。”

    妍儿应了声是,转头便把徐贵人请了进来。

    徐贵人一进殿便两眼放光,在我跟前行礼,“参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道,“起来吧,”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

    徐贵人道,“谢皇后娘娘。”便就坐下,向她身后的丫鬟金帛招了招手,“嫔妾听闻娘娘近来喜食酸食,特地给娘娘做了几道酸甜口味的点心,这便带了来请娘娘品尝。”

    我瞄了眼那丫鬟手里的食盒,“既是妹妹一番心意,便呈上来吧。”

    徐贵人向金帛使了个眼色,金帛便上前来把食盒放到榻上茶几上,揭开盖儿把里边的点心一一取出,再盖上盖儿,拎着食盒退到一边。

    我往桌上瞧了瞧,共有五道精致小巧的糕品甜点,看来徐贵人是费了不少心,只是这五道点心,不知又要从我这殿内换去几样宝贝。

    想到往昔徐贵人连制新衣的绸缎、插花用的花樽甚至是养鱼养珊瑚的大水缸都要向本宫讨要,本宫便不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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