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托年少时闲不住的福,我如今虽愈发懒怠,但底子还是在的,似这等邪风落瓦的小场面,根本都不足以使我慌了心神,自乱阵脚。

    只是我虽临危不乱,且能轻易躲开高空坠物,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但我身边的歆儿却没有这样的本事。而歆儿偏又是个忠心护主之人,遇着危险第一想法便是挡在我身前,为了把她拉扯开,我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宫内殿宇建造所采用的瓦片大多出自御瓷窑特制的青瓦,重量均在三公斤左右,加之高处坠落,那凶险程度不可小觑。

    我紧紧拽住歆儿的手飞快跑开,但她肩上仍无可避免地挨了一下,她痛呼一声,我心疼不已,便转而伸手搭上她的背,为此我的左手也被落地后碎裂溅起的青瓦块给击中蹭伤。

    好容易躲到安全地界,歆儿却因站立不稳而栽了个跟头,险些连我也被她带着摔倒在地,所幸在紧要关头,她把我给推开了。

    我打了个踉跄堪堪扶着墙壁站稳,歆儿却重重地跌了一跤,手也扭了脚也崴了,尤其膝盖在石板路上磕了一下,胳膊肘上连衣带皮都被擦破了一块。

    我忙忙扶她起来,问她还撑不撑得住,她忍痛向我道,“娘娘没事吧?”

    我道,“本宫没事,你怎么样?”

    歆儿深感庆幸地一笑,“娘娘没事就好,奴婢不要紧的。”

    耳边传来一阵羽翅扑闪的声音,我疑惑抬头,竟发现半空中飞舞着一群魔怔了一般的黑鸽子,大有群魔乱舞之势。

    很快便有弓箭把它们都给射杀下来,随着一声声哀鸣惨叫,那群黑鸽子无一例外皆被羽箭洞穿而死,纷纷掉落下来,脏了一地。

    我胃里一阵阵翻涌起来,那像老鸹一般的死前悲鸣与□□砸在地上的闷重声使我恶心至极,我几欲作呕,捂住上腹望向歆儿,“歆儿别担心,本宫召太医来给你诊治。”说着脑袋便有些发晕,整个人摇摇欲坠。

    好在我意识变得模糊之前,大内侍卫沈承翊已率兵赶至,在我耳边急喊道,“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我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恕不恕罪的,然而说不上一个字,我便彻底晕了过去,歆儿与沈侍卫连声唤“娘娘”,我也都听不到了。

    后来听歆儿说,我那时不自主地往沈侍卫身上倒,而沈侍卫又下意识伸手来接,我便恰正好倒进了他怀里,沈侍卫立马面红耳赤,有口难言,不知所措。一众士兵虽不敢抬头直视,但都看在了眼里。

    我问她之后怎样,她说沈侍卫像个石雕一般僵直不动,情急之下竟命人找来担架,把我给抬回了永乐宫。

    我道怪不得我当时人昏过去了却没摔着,背后还挺暖和,心里还挺踏实的。

    歆儿批评我道不可胡言乱语,皇后清誉不容有损万一,再者若让皇上知晓此事,必定心中不悦,待娘娘只怕要越发冷淡了。

    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皇上耳聪目明,神通广大,天下事尽在他掌握之中,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我若存心隐瞒,反倒显得刻意,让他觉着我心虚了。当然我是否心虚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认为。

    话说回来,我受了一场惊吓,从昏睡中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右手正被人牢牢地握着,一睁眼便见到了皇上。

    他一脸担忧地望着我,见我醒了顿时喜上眉梢,尤为欢喜道,“乐儿,你醒了。”

    我一开口,连自己都十分惊诧,如此柔弱绵软的声音当真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我道,“皇上…”

    皇上着忙道,“朕在这,乐儿感觉如何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挣扎着要起来,“臣妾没事,歆儿呢,歆儿怎么样了?”

    皇上亲自在我身后垒上两个枕头,扶着我坐好,“乐儿别急,那丫头受了点皮外伤,暂无大碍。朕已命太医为她上药包扎,想来这会儿应是歇下了。”

    我松了口气,但仍忧心道,“歆儿身上多处都有受伤,皇上定要让太医检查仔细了。”

    皇上深深地望着我,“你与那丫头主仆情深,朕亦感念,此番多亏有她护着你,不然…”

    我心道,其实若非是为了歆儿,那些落瓦压根儿伤不着我。但这话不能在皇上跟前说,我只得宽慰道,“皇上不必担心,臣妾这不是好好的吗?”

    皇上声色微沉,“朕怎能不担心?你左臂破了个口子,伤得很深,朕赶来时看到你鲜血流出袖口,你知道朕有多心疼多害怕吗?”

    我蓦然反应过来,左手伤处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的,我方才撑着床板坐起竟未发觉,想来是一心念着歆儿之故。眼下因皇上提醒,我才感到隐隐作痛。

    我痛苦地蹙起眉头,皇上又气又心疼道,“知道痛了?下回还敢不敢不带随从到处乱跑了?”

    我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寝衣,想来是宫中丫鬟给我换上的,但没有皇上之命,她们不敢擅自做主。我想看看左手上的伤也看不着,只能隔着衣裳和纱布轻轻触了触,“事出意外,臣妾也不想受伤的啊,何况一点小伤罢了,不妨事。”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皇上的脸色却越发阴沉,“那你为何会昏晕过去?歆儿好歹还意识清醒,你却是毫无意识地被人抬回了永乐宫。”

    我实话实说道,“这完全是因为当时的场面太血腥了,沈侍卫虽是救驾有功,但他当场把那些发疯的黑鸽子全部射杀,黑鸽子的尸身像染血的枯叶一般掉落一地,臣妾看着实在恶心,这才不受控地晕了过去。”

    皇上似有深意地看着我,“如此说来,朕不仅该治沈承翊疏忽职守之罪,还当治他一个过失犯上之罪。”

    我愣了愣,忙解释道,“这也不能怪他,他不过是尽职罢了,再者他也算是及时赶到,于危难中救助了臣妾与歆儿,将功抵过,还请皇上不要降罪于他。”

    原本我还以为此事该赏,但想了想一群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疯鸽子竟恰正好在我从旁经过时,捣毁那一角飞檐上的青瓦,惹出这样一场祸事来,显然是有预谋的。如此周密的部署,沈承翊作为大内侍卫,身负保障宫内安全,维护宫廷秩序的重责,却没能提早发觉,破解这场阴谋,也属实是有疏忽之过,罪责难逃。

    所以我能为他求的,不是表彰嘉赏,而是减免罪责。

    皇上微微坐直了些,“朕适才才说他疏忽职守,皇后却称他尽职,皇后曾说与朕夫妻同心,怎么一遇着事就变了?”

    这…

    我心内感慨,皇上真是辩论的一把好手,对个中字眼如此敏感,专挑细节,我哪里是他的对手,免不得要投降认输,卖乖服软罢了。

    我讨好地笑道,“臣妾自然与皇上同心同德,只不过那沈侍卫既有疏忽之过,亦有救驾之功,如何评判,皆由皇上做主。臣妾相信皇上赏罚分明,必不会有失公允。”

    皇上沉吟片刻,略略笑道,“皇后一心顾念他人,朕岂能不成全皇后这番心意?”

    我有点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也不大能领会他话中深意,正思量着如何应对之时,歆儿忽然抱伤窜了进来。

    妍儿搀着歆儿,两人一道跪在床前,守在门外的闵公公也跟了进来。

    妍儿跪拜道,“歆儿姐姐一听说娘娘醒了便无论如何也要赶来见娘娘一面,奴婢拦也拦不住,只好扶着歆儿姐姐过来,冲撞了皇上与皇后娘娘,奴婢罪该万死,还请皇上皇后娘娘责罚。”

    歆儿则饱含热泪地望着我,“娘娘果真没事就好,奴婢死不足惜,若是娘娘有个万一,奴婢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可我的确好好的,没什么不妥之处。

    皇上一向英明睿智,自然也能明白个中原由,于是他道,“今次的事,总算有惊无险,皇后身受轻伤但无大碍,腹中龙子亦无恙。你忠心护主有功,抵去侍奉不周与冲撞之过,还该有所嘉奖。朕便赐你一柄玉如意,明日让闵奉亲自给你送来。”

    闵公公立刻躬身道,“嗻,奴才遵命。”

    歆儿却道,“谢皇上隆恩,只是玉如意太过贵重,奴婢不敢领受,何况今日奴婢若能劝阻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安心待在永乐宫里,这凶险之事也不会发生。因此奴婢过大于功,功不抵过,不配受赏,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脸色显见地变了一变,妍儿也吓得不轻,嘴唇都白了,我心想歆儿真是关心则乱,竟胆大包天敢与皇上叫板,待她过两日冷静下来回想起今晚在皇上面前说的这一番话,必定后悔不迭,捶胸顿足。

    我打圆场道,“你是本宫的贴身侍婢,皇上赏赐于你,便是赏赐本宫,你只管谢恩收下便是,其余的不必多说。”

    歆儿的姿态与口气都放软下来,“娘娘…”

    我摆摆手道,“行了,本宫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腹中龙子更是安然无虞,你自放心养伤就是。妍儿,带歆儿下去。”

    妍儿应道,“是,奴婢告退。”便就拖着歆儿退下了。

    我瞧着歆儿那一瘸一拐,寸步难行的背影,心里不免生出些怜悯体恤之情,也不知她方才是如何不顾伤痛莽撞闯进来的,不觉幽幽叹了口气。

    闵公公在皇上的示意下也退回门外,过不多久又端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皇上亲自取过碗勺,他再默默走到外头,关拢房门。

    我脸色一白,惊惧不安地看着皇上及他手中热乎乎黑黢黢的汤药,“皇上…这是…”

    皇上拎着勺子在药碗里转了转,“全太医给你开的安神药,全太医说喝了这个好好睡上一觉,皇后的身子便可恢复。”

    我本能地往后挪了挪,“可臣妾本就无碍,没有哪里不舒服的,顶多是头有点昏沉,安生睡一晚就好了,不用喝药。”

    皇上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继而送到我嘴边,“你若不喝,便是要朕用皇后专属的法子喂你喝了。”

    我把头撇向一边,气闷道,“皇上就是不顾及臣妾,也要顾及臣妾腹中胎儿啊,臣妾不愿喝药,腹中胎儿更不愿。”

    皇上默了一默,竟把药碗搁在了一旁的案几上,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他,只见他携着一抹苦笑道,“乐儿,朕一心牵挂着你,把所有的事情抛开在你身边等你醒转,可你醒来之后折腾了这么久,可有一桩一件是为了朕?”

    我怔了怔,也许我不该说他不顾及我的话,良药苦口利于病,他也是为了我好。惹得他这样不快,是我失言了。

    我低下头道,“臣妾知错,皇上别生气。”

    良久无言,四下里格外静默。

    我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其实从昏睡中醒来,一睁眼便见到皇上,我心里是很感动的。皇上日理万机,每天有成堆的国家大事要处理,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可是为了我,他就这么白白耽误了半日。而我连一点表示都没有,一句答谢之语都没说,也难怪他会生气。

    于是我自发地抬起头来,“谢皇上”三个字才说到一半,双唇就被他堵住。

    不是为了喂我服药,而单纯只是为了亲吻我。我不禁身子向后倾倒,他便一手揽上我的背,一手捧住我的后脑勺,使我不得不配合着他深入紧触。

    良久,他暂时松开了我,容我喘息片刻。他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极其深沉地向我道,“与你置气,吃亏的永远是朕。”

    我俩挨得如此之近,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声音沉稳浑厚,和记忆里的童音有些许相似,又极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不曾改变过的,那便是我为之沉迷,为之心空。

    从前碍于年幼,碍于身份不便亲近,但如今他已是我的夫君,我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任意妄为。

    我主动地贴上了他的唇,动作十分轻柔地摩挲及吮吸。我眷恋这种温软绵密的感觉,也不妨碍呼吸,仿佛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皇上起初像是出乎意料地愣住了,便任我摆布,可他很快反应过来,再度紧紧地拥住我,撬开我的牙关,与我缠绵。

    又是一番深吻过后,我与他都十分动情,然而考虑到我怀有身孕,今晚的甜蜜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倚在他怀里,原想对他说,唯有他在,我才能安心,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似乎有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想说的话没来得及说,便永远地存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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