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皇上默然离去的背影仿佛印刻在我心头,我稍不留神便会想起来,有时吃着饭绣着荷包也会忽然记起,过去那么多回我目送他离开,心里多的是释然而少有牵挂,我知道那是我不喜拘束之故。
有他在,我的心总是悬着,时时事事都要注意分寸,不能失了礼数。
而如今,或许是因我怀了孩子,我竟暗暗希望他能多陪陪我,把所有的事和其他人通通搁置,只一心一意地陪着我就好。
明知这是奢望,我这一向不愿强求的性子,怎么还是放不下呢?
这才孕期之初,我竟已开始憧憬儿女承欢膝下,与皇上共享天伦之乐的场景了,难道从妻子晋升为人母,真有这么大的不同?
我对此甚为惊疑,却又不可遏制地任其发展。
歆儿替我斟了杯新茶来,我浅饮一口,懒懒道,“今日随本宫去稍远些的地方转转吧,整日在御花园里溜达,也没甚趣味。”
歆儿道,“娘娘想去哪儿?”
我道,“上回在太医院,轻絮那丫头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么,今日本宫便去披香殿,看望看望萧贵人。”
角落里杵着的妍儿身形忽一动,歆儿则愣了愣,我这才回想起来,那时候随在我身边的是妍儿。好在妍儿事无巨细,都会在夜里转告于歆儿,因此歆儿这几日重回我身边伺候,未有发生任何差池。
只是论及当时的情景,歆儿知晓的到底不如妍儿清楚明白,眼下她俩各怀心思地瞅着我,我再饮了口茶道,“妍儿过会儿替本宫去玉妃宫里走一遭,今早玉妃来请安时脸色差得很,你带些补气色的药材送去给她,另外内务府前日呈上来的水霞胭脂,也送两盒给她,代本宫嘱咐她平日里少胡思乱想,若实在心闷便学本宫一般闲来散散步、赏赏花,多少能调解调解心情。”
妍儿恭敬应道,“是,奴婢遵命。”
代皇后传话是个体面活,我虽没让妍儿时时跟随左右,但她得到我这般信任与重用,想来也不会心生怨怼。再者我宫里的人秉性纯良的同时也都是机灵懂事的,自会明白我的用心,不会给我添事。
我想过去我对待皇上,便是尽量不给他生事,不给他添堵,若我与妃嫔们争风吃醋,皇上岂不烦心。
我堂堂皇后,自不会那般小家子气,不会那般不懂事。
杯中茶饮尽后,凤辇已在外头备好,我穿着一身还算素简的宫装去了披香殿。
小薛子一声高呼,“皇后娘娘驾到。”殿中人等皆列位相迎,齐齐喊道,“参见皇后娘娘。”
我昂然道,“平身。”
众人道,“谢皇后娘娘。”再齐齐起身。
我的目光在陆昭和,赵予晴,萧璇清三位贵人面上扫过,这前两位自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既年轻又有活力,可偏偏这位萧璇清萧贵人眉眼中难掩忧愁,除却生就一双多情目的缘故,应是日子过得不大好,便是强颜欢笑也笑不出吧。
我向她道,“萧贵人面上似有病容,是不是近来天渐寒凉,忘了及时添衣之故?本宫带了些御寒防风等用物来,便到你屋里给你添上吧。”
萧贵人及其身旁侍女轻絮齐齐半跪下去,她道,“谢皇后娘娘挂怀,嫔妾不敢轻受。”
我置若罔闻地朝她住处走去,径自迈过门槛,里边真是比傅湘那儿更轻简素朴,地方也更幽暗狭小,便是比之于冷宫,竟也可说是不相上下。
歆儿扶着我在长榻上坐,我对随之而来诚惶诚恐的萧贵人问道,“皇上若是来了你这儿,你预备如何接驾?”
萧贵人轻轻抬眸,看了我一眼,“回娘娘话,皇上极少驾临披香殿,这两年统共也只来过一回,还是因赵姐姐误以为自己身怀有孕,忙忙派人向皇上禀告,皇上才亲自带了两位太医来为姐姐诊脉。然则赵姐姐只是身子不调,又怎能像皇后娘娘这般有福。”
她看着我的眼神混杂着欣羡与苦情,令我心中一阵酸楚。
她稍作停顿后接着道,“皇后娘娘的福气,是谁也比不得,谁也求不来的。除那次之外,皇上便再没来过了。”
我打量她上下,她身量高挑,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旗装,十足得黯淡无光,一如她那张沉郁寡欢的脸。可她五官周正,若是好生打扮打扮,必不至于这般黯然失色,眉目无神。
我蹙了蹙眉道,“那若是皇上翻了你的牌子,召你去岁和宫侍寝,你便用这副愁眉苦脸之态伺候皇上吗?”
萧贵人极轻极轻地苦笑了一声,“皇上…皇上只怕是忘了宫里还有我这么个人…”
她泫然欲泣,因一时心绪凌乱而难抑哀色,便用帕子挡着脸,抚了抚双眼。
我道,“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本宫提便是,何苦什么委屈都往肚里吞,皇上圣明天纵,你是皇上的人,皇上自不会忘了你。皇上见你是迟早的事,可若让皇上见了你这副样子,只怕要怪本宫薄待了你,届时本宫受责也便罢了,可若惹得皇上不快,这个罪责,谁能承担得起?”
萧贵人立马跪了下去,哭哭啼啼道,“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嫔妾知错,都是嫔妾的不是,可嫔妾又能如何呢。这宫里不得恩宠的女人,历来是浑浑噩噩地活着,过一日是一日罢了。”
轻絮也同她一起跪着,一面心疼自家主子,一面欲言又止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我。
其实来此之前我已派小薛子暗中打听了,萧璇清的日子之所以这么不好过,是因元妃与她不和,明里暗里地给她使绊子、穿小鞋。内务府里那些欺软怕硬之徒,自是巴结着元妃,听她之命,苛待萧贵人。
若非是怕事情闹得太过,传到我或是皇上的耳朵里恐怕不好收场,萧贵人的日子早便过不下去了。
只是萧贵人何不求助于我呢,我仁善宽和的名声在外,她也无需像徐幼微那般与我走得近,只要把满腹苦水告知于我就好了啊,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更谈不上不愿为了一个小小的贵人而去跟一名宠妃作对。
我可是堂堂的皇后啊,这宫里除了皇上太后,只有他人敬我畏我,没有我忌惮他人,连行事都要束手束脚的好么。
脑子里想了许多,我不由得默默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是很难很难才能达成啊。
我道,“好端端的跪个什么,本宫又没有怪责你的意思,只是想你多善待自己罢了。”又向轻絮道,“去给你家主子搬张椅子来,”再看向萧贵人,“坐下说话,免得动不动就跪的。”
轻絮应声去了,不多久拎了张椅子来,搀着萧贵人坐下,萧贵人颤巍巍地道了句“谢皇后娘娘”。
我记得她在后宫一众妃嫔中,身量最是细长高挑,初入宫中颇有几分端庄韵致,可如今却像是饱受摧残,饱经风霜,成了个胆小怕事、逆来顺受的怜弱女子。这今昔之差别,当真使人感慨万千。
我一向体谅他人,容易对他人的悲苦感同身受,于是我极为亲近恳切地问道,“萧贵人,本宫来看望你,并非是要追究你的过责,本宫只是不想见你顾影自怜,躲在这暗阁里不见天日。你又没做错什么,你也是皇上的女人,你好歹是个贵人,何必如此逆来顺受,把好端端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你心中有何委屈,若能向本宫倾诉一二,本宫定会为你做主的,有本宫给你撑腰,你有什么不能说甚至于不敢说的呢?”
萧贵人因我这一番话而无比动容,眼眶中盈着的泪潸然下落,抿了抿唇方才哽咽道,“娘娘…嫔妾身似浮萍,既无显耀家族,又无皇上宠幸,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贵人,哪里值得娘娘这般关照。”
我亲自从袖口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手里的帕子都湿了吧,用本宫的帕子擦干眼泪,别哭了,有何苦楚只管说出来,本宫保证,必不会再让你孤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无处求援。”
萧贵人迟疑道,“娘娘…”
我递帕子的手悬在半空,她若不肯接着,我也不打算收回,她自然不会让我的手一直悬着,只好无所适从的感觉接过,又再道了句“谢皇后娘娘”。
我心中默叹,左一句谢,右一句谢,听来可真是生分。
萧贵人一边抽泣一边抹泪,两眼都泛红发肿了,关于她长期受欺负的事却仍一字不提。
我道,“萧贵人,以你的位分,总不至于连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吧,本宫在你这儿坐了也有一会儿了,你宫里的下人连杯茶水也没奉上,究竟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还是你竟连茶水也吃不上了。”
萧贵人脸色刷地一白,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去,只因我适时给了她一个眼色,她才没有再度跪下去。
我面色发冷地瞄了她一眼,“茶水就不必了,本宫怕也吃不惯你宫里的粗茶,但你穿戴如此素简,难说不是对本宫存有不敬之心。”
萧贵人登时瑟瑟发抖,想跪又不敢跪,如坐针毡,“娘娘…娘娘见谅,嫔妾事先并不知晓娘娘要来,因此没能提前好生梳洗拾掇一番,失礼于娘娘,更怠慢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我冷冷道,“如此说来,倒是本宫疏忽了,没有派人早早过来通传一声。只是本宫的凤辇出现在披香殿前的御道上时,想必萧贵人也该收到了风声有所捯饬以便迎驾,即便匆忙,也不该是你此时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我有意寻衅,萧贵人应当明白我的真实目的为何,可她支吾不语,愣是不肯松口,我只得瞥向轻絮,试图从旁下手。
我冷然道,“轻絮,你是怎么伺候萧贵人的?这眼见着就要到年下了,你竟连身华丽厚实的新衣裳也没给贵人准备,难道除夕宫宴时,你要萧贵人穿着一身灰衣薄衫前去赴宴吗?”
轻絮按照礼数跪在了地上,“皇后娘娘明鉴,并非奴婢偷懒耍滑,疏于准备,而是…”她似乎不大敢望向萧贵人,想来是怕萧贵人怪她多嘴,“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萧贵人果然急切地呵斥了一声,“轻絮!”
我薄怒道,“何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务府每月按例分发银钱用物,账本可都是经本宫过目了的,难道你要说萧贵人没有收到,还是说你中饱私囊?”
轻絮饱含委屈道,“奴婢不敢,奴婢与贵人唇齿相依,奴婢怎会如此坑害贵人。”
我冷哼一声,“有本宫坐镇,内务府里怎敢有人从中作梗,萧贵人一应吃穿用度如此寒碜简陋,定是身边人有异心,欺上瞒下,以公谋私!”
轻絮吓得浑身一颤,“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怎么会…奴婢对贵人忠心耿耿,奴婢怎会做出此等自私自利,不可饶恕之事啊…”
萧贵人委实是坐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了轻絮身边,抬眼望着我道,“娘娘明察秋毫,定不会使无辜之人含冤受屈,轻絮是嫔妾身边最可信之人,定不会做出娘娘口中的大逆不道之事。”
她声音低弱,泪流满面,我看着有些不忍,可我不得不硬声道,“那便请萧贵人给本宫一个合理的解释,若无宫人窃取,那本属于贵人你的月例银子,还有锦衣绸缎、茶叶碳火等必需用物,都落在了谁人手中?”
萧贵人抿紧双唇,竟还是不肯说。
我道,“来人呐,把轻絮带下去,严刑逼供!”
萧贵人面色登时一变,极其惊愕地看着我,“娘娘…”想来她除了始料不及之外,还有些难以置信。
轻絮也算是个聪明人,知道向我求饶无用,唯有求救于萧贵人,但又为了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只得涕泗横流地瞅着她,也不说多余的话,只有一句,“贵人…贵人救救奴婢啊…”
她一字一颤,极尽悲苦,萧璇清念及主仆情谊,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可要她开口也是难如登天。
据我观摩,当下此时的她,心中定是异常纠结。
小薛子已循声过来架住轻絮,要把她往外拖,萧贵人大惊失色,泪流不止,拉住轻絮的手不让小薛子把她拖走。
我狠下心肠,厉声道,“还等什么?拖下去大刑伺候,什么时候这丫头嘴里能吐出些有用的东西,什么时候暂停行刑。”
轻絮的眼神中浮出些许绝望,萧贵人能有多大力气,哪里抢得过看似精瘦骨干,实则力大如牛的小薛子,眼看轻絮被小薛子拖到了门边,就要拖出门外时,萧贵人转向我道,“娘娘…娘娘真要如此苦苦相逼吗?嫔妾自问不曾得罪过娘娘,嫔妾只求保全自身与家人罢了,求娘娘开恩,放过嫔妾吧…”
我神色淡漠,毫不动容,“你既说只求保全自身与家人,那本宫对轻絮下手,并未对你如何,你又何必苦苦哀求?”
萧贵人哽咽道,“轻絮是嫔妾的陪嫁丫头,自幼便跟在嫔妾身边,嫔妾早已视她为亲妹,嫔妾相信,她绝不会背叛嫔妾,暗中捣鬼,还望娘娘查证过后,再行论处。”
这是要与我据理力争了?
我唇边携起一丝讽笑,“本宫之意,你应当明白,若是贵人在外并未受到胁迫,那么问题便是出在内里了,便由本宫为你肃清内围,贵人不说感激本宫,怎么反倒似有埋怨本宫的意思?贵人如此相信轻絮,那么其他人呢?”
我目光在屋内众人面上掠过,他们每个人大约都感觉被针刺了一下,而后我再对着萧璇清道,“难道贵人对身边下人各个都那么相信?”
小薛子已将轻絮拖到了外头,轻絮害怕得放声痛哭起来,萧璇清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估摸着外头的几个小太监已拿好了木棍预备动手,小薛子回屋来在门内躬身望向我,我朝他点了点头,即是动手之意,小薛子立马跳出大门,正要指挥小太监动刑,萧贵人忽然高声道,“且慢!”
外头立时没了动静,屋内也鸦雀无声,我耐心十足地瞅着她,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极其悲怆道,“嫔妾有话要说。”
我霎时间满眼惊喜,兴致勃勃道,“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本宫已然久候多时了。”
萧贵人还真是个慢性子,都已经做出了决定,还慢慢吞吞,磨磨唧唧的,又是擦脸又是抹泪又是整理仪表,我本是不急,便百无聊赖地等着,哪知她刚一开口,道出个“是”字,外头便响起一声高喝:
“玉妃娘娘驾到,元妃娘娘驾到,容妃娘娘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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