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忙于政务,我自然不能多做打搅,便也有意告退,可皇上却不允。
他道,“皇后特地来此,仅是为了一睹美人风采?”
那不然呢…
我讪讪道,“臣妾自是为皇上而来,只是皇上政务繁忙,臣妾…”
皇上打断我的话道,“便请皇后在旁稍坐坐吧,朕过会儿陪你用些点心。”
我又没说我饿了…
可君命难违,我只得顺服,应了声是后坐到一旁,闲极无聊又到彼端的书架前晃了晃,随手抽出一本《庄子》来品读。
要说古圣人的思想中,哪些我最能接受,那就非庄子的道学莫属。所谓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人生不过幻梦一场,何不逍遥来去,乐得自在。
我正专心翻阅书籍,身前忽而落下一道影子,我感觉到他的靠近,正要转过身去,却被他搂在了怀里。
我轻声唤道,“皇上。”
他把头埋在我肩颈交界处,疲惫地回应道,“乐儿。”他摸了摸我的肚子,声音哑哑地问,“近来还好么?”
我道,“臣妾与腹中孩儿都安好。”
皇上道,“那便好。”
他贴着我的后背,像是快要睡着了,可站着怎能睡着,我知道他是太累了,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殿内静谧许久,他缓缓松开了我,握着我的双肩稍一施力,便使我转过半圈面对着他。
我手里的书都忘了合拢,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他也不言语,片刻后吻住了我的唇,撬开我的唇瓣,深入其中。
我心里很是矫情地想,皇上这样不由分说的吻,既让人意外,又颇使我心动。我心跳得很快,脑子里迷糊一阵后又不由自主地想,皇上留下我不会就是为了做这事吧?
那他岂不是早早做好了打算,说不定在一见到我时,就对我有了想法。
那他怎的还有心思批阅奏章…难道他真能毫不费力地控制内心情感,连这等情动之事都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安排好,该到什么时候进行就什么时候进行,时候未到便隐忍不发。
那还真是令我望尘莫及…
我俩站的这个位置离他平日里暂歇的惯用长榻仅有数步之距,若是他引着我往那边去,我可要想办法把他推开了。
虽然这很难,可我不得不这样做。
然而我正这么盘算着,他在我唇齿间缠绕良久后竟自觉退了出来,我刚睁开眼,他却又再俯身亲了我一下,令我猝不及防,心内又是一空。
他两眼饱含眷恋之情,好似极其不舍,我的自制力险些化零,我竟想主动延续方才那深深一吻。
我唯恐沉沦在他勾人的眼神之中,忙忙地低下了头,在他看来却是一副娇羞状。
他把我抱在了怀里,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应更像是框在了怀里。
又过了一阵,我挣开了他的怀抱,后退半步行礼,“臣妾告退。”
打破局面这样需有一定狠心的事,还是由我来做吧,皇上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处理,何必让他迫于无奈地赶我走呢。
皇上沉沉地一点头,我掉头就溜,可刚迈出几步,我却停住了。
我鬼使神差地回头向他道,“不论皇上在与不在,臣妾都会顾好自己和龙胎,皇上不必忧心。”
皇上凝眸看了看我,复颔首。
我原本只是想让他别有后顾之忧,我绝不会再有什么闪失,再出什么差池,可他神色间的低迷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我再道了句“臣妾告退”便真的退下了,出西暖阁时歆儿唤了我声“娘娘”,我却充耳不闻,直至恪勤殿外十数米远,我蓦然驻足。
歆儿跌跌撞撞的灌了一肚子寒风,稳住身形后问我,“娘娘怎么了?”同时把斗篷给我披上。
我回头遥遥望向恪勤殿,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本宫不该来此。”
歆儿难以体会我的心情,自也不知如何宽慰,只得呆呆地陪在我身旁。
我再度转向回永乐宫的方向,不多远的距离,今日更是格外的近,好似没走两步就到了。冷冽的风刺在我脸上,我却连痛觉都没心思去感受。两旁的黛墙青瓦,足下的灰砖,天上的密云皆成虚影,就好比一幅泼墨画,既写意,又故弄玄虚。
我虽身份尊贵,可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只显得无比渺小。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唯一可称道的便是知趣。若是谁不想见到我,那我便不会去找他,还会离他离得远远的。
不论对方是出于何种缘故不想见我,甚或是有何苦衷,我不想去挖空心思地琢磨,也不愿耗费心力去了解,说与不说,见与不见,不过是一种取舍。
若是对方舍了我,我便也舍了他。
之后听说傅贵人的父亲最终接受了任命,赶在月底前带着一家老小赴浔阳上任。
这本是光耀门楣之事,若非傅斌为人固执,生生耽搁半月,还惹得皇上不快,傅贵人在宫中的日子定能好过得更多一些。
岁末将至,合宫上下都添了一丝喜气,我本也打算裁选布匹,为我的孩儿制备新衣,可我也有自知之明,由我亲手缝制的衣物,只怕是上不了身的。
约摸是上天闻听了我的心声,竟派个娘家那边的表亲来帮我。
当妍儿来禀,正三品诰命夫人洛清雨求见时,我甚诧异,此前并未听说她嫁给了哪个达官显贵,怎的就成正三品诰命夫人了,竟还能入宫向我请见。
歆儿本在一旁给我剥核桃,听闻此事竟好似吓了一跳,手中半开的核桃跌到地上,顺着新换的珊瑚绒毛毯滚了一溜儿。
歆儿立刻在我跟前跪倒,“奴婢无心之失,还请娘娘恕罪。”
妍儿神色慌张地与她对视一眼,脸色竟也变得苍白如纸。
可这命妇求见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俩也不是头一回亲历,何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像那洛清雨是什么洪水猛兽,能将她俩生吞活剥了似的。
我让歆儿拾回那滚至角落里的核桃,将桌面上收拾收拾准备迎客,再命妍儿请人进来。不多时一个实际比我稍矮些,看着却还挺高挑的女子便跟着妍儿行至我跟前,向我弯膝行礼,“参见皇后娘娘,给皇后娘娘请安。”
“清雨。”我打量她上下,宽大的蟒袍礼服穿在她身上,犹如一个大麻袋套在了一根竹竿上,诚然这“麻袋”价值不菲,但她着实显不出气质。她本身骨架就小,身娇体弱的,还身无二两肉,一张杏仁脸,愣是瘦成了瓜子脸。
我本以为这宫里的妃嫔们已经是一个赛一个的瘦削了,毕竟这年头讲究的是身轻如燕,杨柳细腰,体态丰腴那类早便不吃香了。
可洛清雨这都快瘦脱相了,若非施以粉黛,只怕那张皮包骨的脸都不能看,不仅毫无美感,更显出一种病态。
“多年不见,你怎的这般清瘦。”我发自内心地感慨,并向她招了招手。
洛清雨稍稍往前了些,却仍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也不怪她同我生分,毕竟我与她自小便不是一挂的,我活泼好动,而她温婉安静加之体弱多病,姨娘唯恐她与小女儿一样幼年早夭,当个世间最难侍弄的花朵一般精心养着护着。
天可怜见,洛清雨总算有惊无险地长大成人,但为其看护多年的名医仍说她难有长寿,劝姨娘一家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可怜姨娘就这么两个女儿,当年小女儿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她已是肝肠寸断,精气神折了一半。若要她再度领受白头人送黑发人的巨大哀痛,恐怕她剩下一半的精气神也要被摧毁殆尽了。
我与洛清雨并不相熟,自然就也没什么交情可言,但毕竟有个表亲的关系在,她若有何需要,我还是会尽可能地满足。
瞧她那纤弱的样子,我只怕她多站一会儿都受不住,她既不愿离我太近,便命歆儿搬张椅子来让她远远地坐着好了。
洛清雨谢过我的好意,端正坐下,两手交合置于腿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特地过来定有要事相商,可她如此难以启齿,是因为与我生疏多年,一时间羞于开口,还是因为事情与我有关?
歆儿与妍儿退至一旁,在这样的场合里也不好交头接耳,只能不时地面面相觑,两手缠绕着帕子,几乎要将那素白柔韧的帕子扯破。
整个寝殿中似乎唯有我不着急,一派从容地端坐饮茶,等着洛清雨鼓足勇气道明来由。只是我心里渐生不安,仿佛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事就要被暴露在天光之下。
静默半晌,洛清雨终于轻启朱唇,极其柔婉温和地向我道,“妾身成婚之日在即,诸事皆已安排妥当,请帖也已都派发出去。唯有皇后娘娘这儿,妾身觉得,还是亲手将请帖交与娘娘为好。”说着便从袖口里掏出一张金字赤红的喜帖。
我扫了眼喜帖,示意歆儿从她手中接过喜帖交到我手上,可歆儿竟对我的示意视若无睹,迟迟不肯动弹。
而洛清雨一副了然模样,也不气恼,也不说三道四,只双手将那喜帖递出,静静地等人接过。
我声色一沉,“好没规矩的丫头,贵客登门竟如此失礼,是要本宫亲自动手吗?”
歆儿面露难色,仍是一动不动。
我蹙了蹙眉,视线绕过她落在妍儿身上,并唤道,“妍儿。”
妍儿脱口应了声是,我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却抿着嘴摇了摇头。
我气不打一处来,她俩这是怎么了?
洛清雨见状,自行起身向我走近两步,亲自将那喜帖呈交给我。
我才刚接过,歆儿便一个跨步赶来,重重地跪在地上,着急忙慌地喊道,“娘娘。”
她那冲过来的架势几乎要使我以为她是要一把夺去喜帖而后奔门脱逃,不想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惊失色地对着我。
我深以为该大惊失色的是我才对,歆儿今日是吃错药了还是跌了跟头摔坏脑子了,怎的如此反常?
那喜帖正中用金粉描了个大大的“囍”字,下边是正楷书写的十六个小字: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着还挺让人羡慕的,想当初帝后大婚,我一整个的魂不守舍,好似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便就嫁给了当今圣上,做了皇后。甚而到如今我都时常以为那是一场梦,梦醒后我还是未出阁的宁国公独女,还在盼望着周勉哥哥上门提亲。
我正要翻开喜帖,歆儿忽然疾喊道,“娘娘!娘娘身份尊贵不便出宫,加之身怀龙子不宜远行,自是不能赴洛夫人之喜宴了。不若将喜帖交与奴婢,由奴婢代为保管。”
她两手高举过头顶,我却不予理会,径自翻开了喜帖,只见那上边写明了婚约日期与地点,及两位新人之名。
谨订于尚文五年腊月十二为忠勇侯周勉,字予诺,正三品诰命夫人洛清雨,字晚溪,于忠勇侯府完婚。
敬候光临,新人敬邀。
周勉。
周予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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