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一直以为容妃与元妃交情只是泛泛,因利而聚,利去则散,却不想这龙颜震怒的节骨眼上,容妃还愿为元妃说情。
只听容妃尤为恳切道,“元妃一时失言,还望皇上开恩恕罪。”
接着皇上便说出了我每每闻听此言便浮于心头,至今已积攒成堆的话:“一时失言?元妃这一时可远不止一时,若是时时如此,回回都要你为其求情求恩典,那元妃或许也该为你考虑考虑,也为自身着想,今后便少出宫门,少于人前开口,免惹祸事为好。”
我心中暗笑,真想道一句皇上所言甚是,元妃自当如此。
容妃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闻言便不再开口,元妃则身子一颤,两身撑地垂着脑袋哆哆嗦嗦道,“皇…皇上…”
皇上随即一声冷笑,“元妃这是连话都不会说了?”
元妃不禁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地望向皇上,“今夜是除夕夜,皇上真要如此发落臣妾吗?”
玉妃身子一动,似在犹豫该不该在这时候站出来说两句。
我暗暗摇头轻叹,这当头任何人站出来都只会火上添油,不消说取悦不了圣心,反而会令皇上生恶。
当我的目光从纤尘不染的地面移向面前众嫔妃时,忽而有种遗世独立之感,仿佛以皇上为界,我与彼端格格不入,竟无一人曾交心。
当然了,她们都是跪着,唯独我与皇上站着,我与她们之间的差别自是显而易见。
这时玉妃看了看我,她打量我神色仿佛得到了答案,便不再犹豫而是老老实实跪着不动,甚至向我表示感激地一点头。
我不免愕然,方才我可没有向她传递讯号的意思啊。只是本性使然,美人眸光在我面上流连,我自当回以一笑,却没料到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我与玉妃暗中勾结,更落实了我蓄意报复元妃与容妃的罪名。
这下众人的脸便像春来的御花园,五彩纷呈,各个精彩。
陆昭和与赵予晴均是面露惶恐之色,只是陆昭和眼里藏了几分轻蔑;萧璇清依然畏畏缩缩的。最令我意外的便是徐幼微,我自以为这两年帮衬她不少,虽说我从不要求她和我站到同一阵营里,可她也不至于仇视我吧。
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她绝不是以一副明哲保身的姿态跪在后边,尽管那仇视的眼神只有一瞬,可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绝非我眼花,徐幼微也算是深藏不露了,既然对我心存怨怼,又何必装模作样,且一装就是两年。
我心中再度暗叹,好在傅湘给了我些许安慰。虽然她躲我躲得远远的,可她羡慕的目光里不掺杂其他,只是单纯的羡慕,并且她只是捎带着看了我一眼。
这年头,这宫里,只要是不存歹毒的心思设计害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皇上道,“正是因为今夜是除夕夜,朕才要扫除沉疴积弊,以免来年皇后与朕还要因此而烦扰。尤其是皇后,再过数月便至产期,朕不愿皇后在此期间有任何烦心事。谁若是令皇后不悦,便是对龙胎不利。皇嗣为重,你们也该有分寸。”
除去三位妃子,其余人皆道,“嫔妾谨遵圣意,不敢有违。”
容妃亦道,“今夜得皇上教训,臣妾自当铭记改过,绝不再犯。”
元妃又再颤了一颤,眼眶红了一圈,哽咽道,“皇上维护皇后娘娘而当众奚落臣妾实为臣妾之过,臣妾无话可说,日后也不必再有话说了,就请皇上封禁臣妾于毓秀宫中,待到皇后产子,再宽恕臣妾吧。”
皇上面如寒冰地盯着她,“既是元妃自行请愿,朕岂有不允之理,便依你所言,”微转身望向闵公公,“明日起元妃宫中一切照旧,只撤了元妃的牌子,亦无需元妃到仁宣太后、端敬太后及皇后宫中请安。”
闵公公应了声嗻,元妃跟着道,“臣妾谢皇上开恩,今夜大好时光,臣妾已添乱不少,还是尽早回宫为好,请皇上允臣妾告退。”
皇上点头“嗯”了一声。
元妃低着头道,“谢皇上允准,臣妾告退。”
巧思扶着她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来,元妃脸上甚少见的一副苦情之态。
可不知怎的,我觉得她隐隐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元妃与巧思主仆俩犹如相互扶持的蜗牛,慢吞吞地走向长廊彼端,身影颇为凄凉。
我可怜可叹地瞧着她俩,实则心里没有多少同情,一来我这两年受了元妃不少折磨,二来我总觉得今晚之事大有蹊跷。
定是有哪里不对劲,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皇上,只见皇上仍是肃容满面,威严赫赫,瞧不出一点端倪。
容妃对于事情的走向应也有些意外,但她仍冷静自持,表现得十分老道。
反倒是玉妃露出几分窃喜,但一贯娇纵的她安安分分地跪着不说话,娇躯也没有摇摇欲坠已是大有进步了。
我对皇上道,“皇上,诸位姐妹跪了这许久,也该让她们起来了。”
皇上立刻变得似水柔,极温和地看了我一眼,再对众人道,“都起来吧。”
众人谢恩起身,天边烟火绚烂无比,本以为能继续观赏,皇上却道,“冬日夜寒,又生事端,磋磨许久,想必你们也累了,便各自回宫去吧。”
玉妃脱口道,“那皇上…”
皇上横了她一眼,她话音戛然而止,眼巴巴地瞅了瞅皇上又瞅了瞅我,扁着嘴应了声是,再道,“臣妾告退。”
我心中委实叹服,需知以往玉妃是最最不会察言观色的那个,哪怕是皇上面色铁青,她照样跟个牛皮糖似的纠缠不休,厚着脸皮粘着皇上,又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味地撒娇讨好,却不知反惹皇上腻烦。
如今她竟这般有分寸、知进退了,简直犹如脱胎换骨,重生再造。
只是不知她受了什么刺激,方有此转变。
我本以为容妃会不甘心就此离开,却不想她告退时好似也松了口气,离去的步伐竟略为轻快。若非她顾及身份,恐怕她会像个脱出笼子的金丝雀,飞也似的逃离。
众人纷纷散去,妃位以下似乎没几个眷恋不舍的,当然不包括傅湘在内。
自从我留意到她对皇上存有真情,我就发现她每每在皇上跟前露面,神态举止便都有些局促不安。她不像玉妃那样尽可能地靠前,想尽法子吸引皇上注意,相反的她总是留连末端,只透过前边人等的空隙远远看着皇上,颇有种千言万语无处诉之感。
虽我不愿记起,但她这般行径,真真像极了年少时的我,总是远远观望心仪之人而怯于靠近。
我曾以为等到自己变得足够优秀足够好,足够称得上他,那份紧张畏怯之情自然会消散无余,后来我才明白,两个人能否在一起并不在于条件是否般配,不管是外表、家世还是性情,而在于心意是否相通。
就好比我跟皇上,皇上比我小一岁,性子沉闷之余心性却十分纯熟,他相貌不比周勉逊色,只是少了几分谦谦君子的飘逸之感,而多了几分动心忍性的坚韧与深沉,如今更添了几分纵横捭阖,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气。
而我一无才学,二无国色天香貌,三无七窍玲珑心,不算温柔也不够体贴,但我仍然和皇上结为了夫妇,而今更有了孩子。
最重要的是,我渐渐明晰了自己的心意,当我放下过往,我终于发现至爱之人就在身边。
那晚皇上牵着我的手,在御花园里慢慢地走,闵公公和歆儿跟在后头,我们脚步很轻,好似唯恐打扰了周旁的梅花与树。
不多久皇上便将我搂在了怀里,宫外的烟火盛宴已然结束,四下里静悄悄的,我窝在他怀里,只觉得无比安心。
我是个不喜欢强求和纠缠的人,许多话他若想说,我便听着;他若不想说,我绝不过问;许多事他决定了,我便接受;他放弃了,我便随之而去。
但我并不是个天真盲目甚至于愚蠢的人,我懂得取舍,虽然偶尔也会意气用事。
那晚我问皇上为何挑在年节时震慑众妃嫔,皇上道,“因为朕不想乐儿再受苦了。”
我讶然道,“可臣妾从未受苦。”
即便受苦也是应该的,是可以跟所享之福抵消的,所以我说这话绝非矫情,而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觉得。
皇上轻抚我侧脸,“不会再有人对乐儿不利,也不会再有人加害咱们的孩子。”
我更为惊诧,“皇上的意思是…”
两旁树梢上挂着的各色灯笼发出无比柔和的光,同月光交杂在一起,映照在他半边身子上,犹如身披彩衣,生出些许虚幻朦胧之感。
他仿佛是一直以来默默守护我的神灵,而今终于能向我坦白。
他道,“乐儿曾说朕不该限制你的自由,而该为你营造欢乐无忧的生存环境,从前朕没有做到,是朕之过,朕向乐儿保证,今后乐儿再也不必担心,所有隐患朕会为你排除,乐儿只管随心随性就好。”
我不解其意,茫然笑道,“皇上夸下海口,可能说到做到?”
皇上握着我的手道,“君无戏言。”
我又笑了笑,继而倒回他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腰,他身后的斗篷颇为厚实,既温暖着他的脊背,也温暖着我的手臂。
我从来不喜甜言蜜语,因为我觉得做不到的话还是不说的好,即使那夜我沉浸在皇上给予的浓情蜜意里,也不例外。
何况之后种种,皆是他一手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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