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德一直都知道赫尔加为了他做了不少努力。

    当初赫尔加刚来到这个村子不久,便老成得不像一个孩子,不天真不骄躁,从来不去和其他同龄人玩耍。相反,为了报答被他们一家收养的恩情,总是在抢着做事。

    他们家并不富裕,赫尔加虽然未曾说过什么,但辛巴德看得出来,他显然不适应这样的生活。比如洗个澡睡个觉,都要扭扭捏捏好一阵子才肯动。

    为了让赫尔加适应现状,他故意告诉他家里只有两床被子,一床给了母亲,另一床只能他和自己一起用。

    一开始赫尔加非常抵触,但后来还是慢慢习惯了,不过对他的态度也日渐恶劣起来——辛巴德把这份恶劣当成亲近的证明。他为自己当初的英明决策感到骄傲。

    赫尔加的双手白皙柔嫩,看得出以前并没有做过苦力活,而且还会读书识字,总能不时吐出一些令人惊艳的论点,一点也不像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辛巴德和母亲当时便猜测他应该是遭遇不幸的某位大户人家的孩子。

    辛巴德看得出来,赫尔加分明就不是做粗活的料,可他总能在天亮之前早起,打着呵欠拭去惺忪泪意,怕惊扰了睡在一旁的自己,于是就蹑手蹑脚起身准备早餐,殊不知他当时早就醒了,只不过眯着眼装睡而已——再次看到这温情的一幕,辛巴德不由扬起了嘴角。

    在赫尔加没有出现之前,往常的饭食都是他去准备的。为了照顾好身体每况愈下的母亲,他每天都要起早贪黑打理好家务,再出去做做马夫、守卫或者工人赚点生计,这一去便是一天。母亲心疼他,经常让他用过饭之后便早点休息,鲜少有什么交流。

    但赫尔加来了之后,这个家确实鲜活了不少。母亲脸上的笑容变多了,他也可以放心出去打工。即使这个孩子一开始做什么都一团糟,可却能毫无怨言地学着做着一切……赫尔加,的确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回报他们。

    “哈啊……”这个黑发小孩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如蓝宝石般的眼,喃喃道:“做什么好呢?辛好像不喜欢吃味道太淡的东西,夫人得吃点补身子的东西才行……”

    站在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里,辛巴德放柔了眼,凝眸望着旧日里比他矮了好几个头的、对着蔬菜愁眉苦脸的赫尔加,只觉得……怎么看都不够。

    柔和的光影打落在眼前人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也打落在他心底,撒下金色的粉末。

    直到这间小屋涣散成光点,白光模糊了视线,他才恋恋不舍地脱离这处承载了他太多回忆的小屋。

    ……

    “赫尔加,你为什么不出去和大家一起玩呢?”皮皮莉卡百无聊赖地伏在桌边,看着赫尔加研究着那本厚重晦涩的魔法书,皱了皱鼻子:“看这些像蚯蚓一样的字,不会眼晕吗?”

    “出去?不,我是不会出去的。”

    赫尔加小声嘀咕道:“你们这里的女性们都太热情啦……”

    “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多闷呀!魔法有这么吸引人么……”皮皮莉卡有些看不下去她这个态度了。

    “对于手无寸铁的我来说,魔法的确很吸引人。”赫尔加停下了手中的笔,语气顿了顿:“我只想尽快学完这本书上的所有魔法,然后便可以帮助某人了……不,是超越他。”

    “啊?”皮皮莉卡不太能理解,“你……是想变强吗?”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赫尔加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希望他能多依赖我一点儿。”

    ……依赖?辛巴德微微一愣。

    是了,赫尔加很久以前,就说过要变得和他一样强的……他怎么就忘了。

    眼前人的笑颜渐渐远去,却在辛巴德心底留下了轻浅的足迹。

    ……

    深夜,还在伏案工作的某人——

    “为什么这里的帐对不上啊??啊啊啊啊好烦人啊……”

    “等等为什么这里还有一张邀请函?拿波里亚的商会怎么都这么殷勤啊……不知道我们商会现在穷得只有金币吗??拿什么跟他们签啊……唉,露露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啊……”

    赫尔加揉了揉过度疲劳而干涩的眼,嘴中念念有词。

    “书本上可没讲这事儿有这么难做,哎,商人真是一个可怕的存在啊……要是露露姆女士在就好了,还可以给我些参考。”

    “今天又被那家商会的管理人刁难了,真是烦人,以为我是小孩子就好欺负吗?真当我们商会是一块想啃就啃的香饽饽?呵,辛德利亚可不是他们想动就能动的!”

    说到这,赫尔加有些泄气,她望着桌上多如牛毛的杂务,叹息了一声,然后自暴自弃地继续提笔奋斗。

    “辛巴德,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你的……”

    见被场景中的人物点名,辛巴德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

    咳,这个时候,他好像还在……拿波里亚的梦幻之城?

    ……

    辛德利亚商会内。

    提着灯走在深夜的过道上,赫尔加路过大厅时,眼尖地发现了一个蹲坐黑暗中的落寞身影。

    “你怎么了?”她提着灯凑近,驱走了这一处的黑暗,照亮了这个令她有些意想不到的身影。

    “不用你管!”对方显然不太领情,声音里还夹杂着哭泣过后的变调。

    赫尔加没有被她这番态度赶走,而是叹了口气,放下灯,坐在了她旁边。

    “刚刚会客厅里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塞莲缇娜撇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一阵沉默过后。

    塞莲缇娜语气不耐地开口道:“我说你如果是来挖苦我……”

    “辛苦你了。”赫尔加冷不防地出声道。

    “……的话就快走……诶?”塞莲缇娜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了。”赫尔加温和的眼眸在灯光下亮得发光,“家国被夺,一路逃亡至此,你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身为一个公主,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辛苦你了,塞莲缇娜。居然有人这么跟她说。

    塞莲缇娜眼圈渐渐红了:“你、你又懂得什么呢!要不是你和辛巴德那个家伙不肯把力量交给国家,帕鲁提比亚也不会被巴巴罗萨夺走!父王也不会被杀……你、你们……”她边说着边擦着眼泪,泪珠却不停歇地滚落在地上。

    “你们就是一群混蛋……”

    “为什么不肯帮父王啊……”

    赫尔加无言听着她抱怨,然后体贴地递过去一张手帕。

    “塞莲缇娜……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塞莲缇娜愣愣看着他,眼前这个少年眼神很平和,并没有鄙视或别的意味:“口是心非可不是什么好品德哦?如果愧疚的话,要不要对他们道个歉呢?”

    塞莲缇娜顿时涨红了脸。

    “你、你在胡说什么呢!我哪里、哪里愧疚了……!”

    “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建议而已。”赫尔加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灯光朦胧,四下寂静,商会里皆是入夜的酣眠,而少年坐在她的身旁,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几分。塞莲缇娜突然感到一阵局促:“你这人……难道能读心吗?”

    “读心算不上,不过,明眼人看到你在这坐着,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吧。”赫尔加提起了油灯,缓缓站了起来,如同一个移动的光源,“我不觉得德拉公拼上性命都想要保护好的人,会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公主。虽然我不清楚你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在哪,但你身上一定存在着和德拉公他们生命等重的美丽之处。”

    她低头注视着脸上泪痕未干的少女:“如果不知道怎么做的话,不妨先待在这个商会里,好好思考思考吧。”

    然后,伸出了手:“走吧,我先送你回去,现在也不早了,晚睡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

    塞莲缇娜愣了愣神,鬼使神差地,还是握住了眼前人的手。

    辛巴德目睹了全程。

    没想到赫尔加居然和塞莲缇娜有过这么一段交集。而这也是辛巴德不曾见过的、赫尔加的一面。

    辛巴德突然想到,塞莲缇娜来到商会、再到他们离开去往玛利亚德尔商会,左右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而已。而赫尔加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这位公主产生了接触。

    但……

    他沉下了心,百味杂陈地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赫尔加,远比他想象得还要优秀而……美好啊。

    幻境并未结束,一直持续到赫尔加送回塞莲缇娜、一直持续到了赫尔加回房和衣睡去……辛巴德想不通这段场景为何还不结束。

    然后,时间流速似乎是有意加快了。原本安眠的赫尔加额上沁着冷汗,在虚空中胡乱抓着什么,辛巴德下意识把手伸了过去,但赫尔加的手直接穿过了他。

    辛巴德愣住了。

    “辛!!!”赫尔加急促的呼唤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看一下我啊,是我……”赫尔加明显陷入了梦魇。

    “我在呢,赫尔加,我就在你的身旁。”辛巴德低声安慰着,抚摸着她的额头,仿佛真的摸到了床上不安的人。

    突然,赫尔加咬紧牙关,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你等着,我会替你解开镣铐的!无论是谁让你沦为奴隶,我都会替你打破枷锁!”

    ……为什么赫尔加会预知到他会成为奴隶?

    辛巴德很是惊愕。

    虽然赫尔加没有睁眼,但辛巴德能感受到那紧阖的眼皮底下有一双炽热的灵魂在盯着他——

    “你是我的王,我愿为你浴血奋战,永不停歇,直至死亡。”

    ……

    辛巴德有一种预感,这应该是最后一个幻境。

    这次他居然又回到了提松村——他的故乡。

    他再次看到了父亲、母亲,还有幼年时的他。再次见到熟悉的家人……心中波澜激涌,为什么要选取这段场景呢?

    被押送的父亲以□□裸地展露过往的伤疤为代价唤醒了当时一直愚昧不清的村民,母亲则躲在人群里无助地抹泪。这里是他与父亲最后的诀别之地,可当时的他甚至还不太能理解生离死别的意义。

    当时的他坚信父亲会从战场上回来。结果回来的只有一袋抚慰金和一柄染血的剑而已。

    ——从那时开始他便无比痛恶着战争。

    当辛巴德在人群里看到赫尔加的时候,先是惊诧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应该是赫尔加在光点里看到的幻境。而他居然正以旁观者旁观自己的过往记忆。

    “什么啊……原来你这么爱哭的吗?”辛巴德看了看幼时皱着鼻子流泪的自己,又看了看旁边表情出奇一致的赫尔加,不由哑然失笑。

    不过……即使是现在的他,心中难免也有些伤怀。

    “父亲,母亲。”辛巴德看着遥遥相望的两人,一人沦为对立的囚犯,一人躲在人潮里无助哭泣。已成长为少年的他不知何时身高已差不多可以和他们比肩,辛巴德柔下了眼,轻声说道:“让我最后再看一次你们吧……”

    这句话如同一个魔咒,幻境顷刻崩塌。

    赫尔加、幼年的自己、父亲、母亲……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离自己远去,光屑簌簌飞舞旋转,直至湮灭,天地间只余一片空茫。站在这里,他一时有些束手无措。

    这时,有两只光之鸟不知从何处盈盈飞了过来,带着熟悉又温暖的气息。辛巴德认出了这是鲁夫,以往它们只有大量聚集在一起他才能望见,可如今他却意外的能清晰望见这仿若纤蝶一般的两只飞鸟。

    就一个眨眼的瞬间,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力量揽上了他的肩。

    他转头看了过去,看见了令他一直不敢奢求的两道身影。

    父亲发光的身影正朝他大咧咧笑着,一如多年前般——

    「辛,是男人的话就去奋斗吧!」

    母亲温柔笑着,轻轻握上了他的手,给予了他安定的魔力。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渐渐充盈他的胸膛,少年辛巴德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在他眼眶中涌动着。他忍不住揉了揉眼,没有让泪水落下,而是满脸倔强,像极了多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男孩。

    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幻象,但一向不惧任何事物的他还是被这一幕击溃了心防。

    两人看着抹眼泪的他,眼底满是无奈的包容与溺爱。

    维持原形的时限快到了,父亲巴德尔拍了拍辛的肩,然后抽回了手,露出了一个鼓励性的笑容;母亲艾思拉则有些不舍地凝眸望着辛,但很快又露出一种释然,也带有决然意味地抽回了手。辛巴德惶恐地抓着逐渐模糊的父母亲。

    “不、不要走……”

    两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同时无声说了一句话:

    「请继续向前行吧,我们一直陪伴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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