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的名字!”

    “多么愚蠢的一个问题啊!就像是脑残电视剧里的对白一样。”他挺直身体向前看着韩柠和韩山。“你可以叫我‘王水’。”他站在一个外面长了青苔的石水缸旁边,用讥讽的语气说:“特别行动局行动科二队的队长,韩柠的爷爷竟然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冷酷杀手。”这声调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不!不是的!那是应该的。”韩柠受不了这个家伙的讥讽,提高音量反驳。巨大的落差之后又被人敲了一棒,他当然沉不住气:“我的意思是,我的爷爷是为了战争而杀的人,没有人会因此而谴责他。因为他是为了正义勇敢无畏地反抗法西斯,反抗侵略者,他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杀的人。他们是侵略者,是本该遭受罪行的人。”他把头转向韩山,像是一个迟到的孩子在努力地向老师解释。“没人会指责辱骂您的,您是一位战争英雄。我为您感到骄傲,我爷爷是位民族英雄——”

    “不,我不是。”他打断韩柠的话。“我指的也不是战争。”

    “啊?”韩柠的神情慢慢僵化在脸上,内心涌现的骄傲崇拜也逐渐消匿于爷爷回荡在脑海里的余音下。情感再一次在事实面前败下阵来。

    可那些被爷爷小心珍藏起来的功勋章怎么解释呢?他想起小时候无意间翻出来的诸多的耀眼的徽章。他非常喜欢它们闪闪发光的色泽,因为那些是国家颁发的,是得到认可的荣誉勋章啊……

    “我在血色黄昏时,杀了很多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无辜的——大多数人都是无辜的,我想——可杀手总是会杀人的。当没有共同敌人后,你的敌人就在你的身边。兴许战场上是个讲正义的地方,但除此之外,都是罪恶的行径。”

    “怎么会呢?怎么会?怎么会?我以为您……”韩柠的声音越来越小,也忘了摇动手中的蒲扇。

    夏夜里的蚊虫在寻找他们可口的食物。那只狗仍然在一旁警惕着陌生人,猫不知所踪。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知道就能知道的。”王水脸上的表情好像带着怜悯,话里却丝毫不留情面。“作为组织的第四人来,我调查出了很多涉及到其中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看见的事实都是别人让我们看见的,所听见的声音都是别人精心粉饰后的。我现在甚至都无法去辨别真与假,只能靠自己仅剩下的判断在徘徊。”

    韩柠眼带些失望看着昏暗处的来人。

    “我当不起‘英雄’这个无上荣誉的称号,它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讽刺、一种折磨。”

    “可那些荣誉勋章……”他试图挣扎——

    “我把它们放在箱子的最下面,不是当成埋在地下的三百两银子。我只是不想让它们提醒我曾用双手夺去了多少人的生命。”韩山的枯手痉挛了一下,依旧慢悠悠地摇着蒲扇。孙子坐在身旁也享受到了一些飘过来的余风。“和大多数人不同,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冤魂并没有来找我,或是给我托几个噩梦,让我半夜浑身冒汗、心惊胆颤。相反,我每天都睡得很好,吃得很香,早上打开老木门呼吸清醒湿润的空气,晚上观察观察星星,听听屋后夜枭的叫声。我的生活中也没有多大的烦恼,每时每刻都舒适地享受着作为人的一些基本权利。只是偶尔会心疼地里那些被虫吃掉的菜叶子,可一想到它们也只是为了努力地生存下去在吃饭而已,就不忍心喷洒农药。”

    沉默奇异地笼罩在周边。从远方而来透过竹林的温热的夜风扑面而至,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潜藏着各种妖怪,在龇牙,露出狰狞的可怖表情,扭动它们庞大威武的身躯,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们,在窃窃私语。

    “你是2000年从组织隐退出来的其中的一份子吧?”王水问。

    “嗯,我是。”

    “高森和陈华来找你是劝你加入他们的对吗?”

    “对。”

    “你答应了?”

    “没有。”

    “你们组织有什么动向吗?”韩柠回过神来,用稍微僵硬的言语问道。他依然还是特局的一员,也始终打算坚持心中的正义。

    “组织里出现了反叛者,据说他们联合了台湾那边的来人,想要推翻现在的组织重新建立起一个新的组织。”

    “你们之间会发生斗争的……”

    “这个是在所难免的。”

    “那么为了社会的安定,特局会介入的。”

    “为了社会的安定……”他脸上的神情看不分明。“事实上,从一开始你们就已经介入进来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情报科搜集情报的能力这么强吗?”

    “看来你还不知道。”又是一句戏谑话。

    “知道什么?”他微微抬起头望着王水,手中的蒲扇忘记了摇动。

    “组织与你们合作的事情。”

    “合作?你在开什么狗屁玩笑!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们怎么可能和你们这群杀人犯……”韩柠霎时止住了声,眼睛瞟向了一旁的爷爷。“这是不可能的。”

    “准确地来说,也不算是合作。”王水的声音里多了不少的神秘莫测,他忽而看向韩柠的爷爷。“是已经被操控了,对吧?”

    韩山没有回答。

    “操控什么?”韩柠抢着问他。

    “你们特别行动局在暗中操控着组织。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你可能还不知道,血色黄昏的高层里有百分之八十是你们的人,这就等于是你们在背后操控着组织。”

    韩柠听不出他的语气里对这事的态度,但他自己却对这件事极为的震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未被揭露?那些成堆成堆的谎言……我石碑后面的双亲……

    “这是我当组织的第四人以来调查出的情报——”

    “是高森故意透露给你的……”韩山平静地说。

    “啊?故意的……不可能!我隐藏得很好。”

    “没用的,就算是你隐藏得再好,也会有破绽的。”韩山把蒲扇放到地上,嘴里又叼起烟杆,接着从粗呢裤子口袋里掏出烟袋,摊开在并拢的大腿上,开始仔细地卷起烟来。“而且血技是很神奇的东西,每一种都不同,有些可以互相克制。高森的血技是感知型的,所以就算你隐藏得再好,他都能知晓。”他用烟叶裹好碎叶子后,伸出舌头舔了两下,把口水当成粘合剂。“就好像你身上的陌生气味欺骗不了狗的鼻子。以前我和他一起共事时,他是我们团队里的眼睛。”

    “所以……他是故意透露给我的?”王水有点难以接受。“他……”

    嚓!韩山擦亮一根火柴。“现在,你应该也清楚了他这么做的目的。”

    “等等,特局怎么可能……怎么会操控一个杀手组织呢?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韩柠赶忙插话问道。

    “howstupidyouare!”他这句响亮的疑问把王水从沉思里唤醒过来。“血色黄昏能存在这么长时间你以为是靠它自身很牛逼的实力吗?你以为政府就真的拿它没有什么办法吗?为了社会的安定——你们整天挂在嘴上的口号。”他全身像是裹着一层黑衣,似乎不怕热的样子,当然也不用烦恼四下里讨厌的蚊子。“在1999年的除夕夜,你们特局打败顾老后,就说明在实力上,特局已经不再惧怕组织了。那一战自然是你们的立威之战,拿血色黄昏来示威。历史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失败者的下场。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你们特局里的那群家伙,不,应该说是政府,一步一步,慢慢地侵入组织,如同蔓生的常春藤,从下到上,爬向组织的高墙,到现在几乎已经完全操控了组织。原先的一些元老被强行地排挤出组织后又被特局的人暗中盯着,”王水看向韩山,韩柠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爷爷。

    “他们要么选择加入特别行动局,要么隐退封刀。如今的顾老只是个名义上的领袖,特局只是在靠他的余威镇压着不知情的新人而已。现在组织内部的反叛者就是利用这一点,四处散布真相,戳破顾老及高层编织的谎言,拉拢人心,还准备请出昔日老一辈的家庭成员,彻底地推翻组织。”王水一双黑眼睛穿过黑暗炯炯地注视着韩柠,“我能和你说这么多,说明这些对于特局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哦,不,可能对于你们这些底层的特工来说还是惊天的大秘密。而我也想在此向你的爷爷证实一下当年的事情,究竟是不是我所查到的……所听到的那样。”

    “你说的想必就是真相。”韩山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从干哑的喉咙里咳出一口老痰,嘬起嘴巴吐在前面,接着又抽了一口烟。“不过我只知道我隐退以前的事情。特别行动局的那个女孩的确打败了我们的家长顾奚——这件事情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他们原先打算在血色黄昏招募人手,说如果为政府效力的话,可以减轻我们的刑责,可大家都不同意加入,准备鱼死网破。后来双方进行协商,各自提出条件,顾老头提出免除我们的刑事责任,特局答应了,但从今以后不准我们再参与杀手任务,并且接管组织百分之三十的管理权限,我们的各类信息也要入特局的资料库。为了不引发骚乱,对于不知情的人双方就制造出了一个良好可接受的事实。从那以后,组织隐退的同伴就在特局有意无意的监视之下,一旦再犯事儿,我想后果应该是很严重的吧。”

    “难怪他们会反叛的,毕竟杀手的本职工作就是杀人。而如果连这也要申报一下的话,没人忍受得了。”这像是在表达他自己的观点与怨忿。

    韩山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自己的孙子解释。“所以,我没办法忘掉我的过去而加入国家一个正义的执法机构。我也承受不起它的分量。”他吧唧一口烟后,对着王水说话:“你已经知道了其中的真相,你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我要多说一句,现今的时代不一样了。”

    “所以你当初的选择是退出,不做选择。”质问的微弱语气。

    “不,这就是我的选择。”白色的烟雾在橘黄的灯光里扭转,飘散。“年轻人,你唯一的缺点就是你太年轻,但这也是你的优点,因为它可能意味着你还有六十年可以活,甚至更长。”

    王水没在接话了,仿佛陷入深思里,默默地伫立在一旁。

    “小柠,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长大。”韩山第一次扭过头看着韩柠。“在你的周围,是明亮的阳光,你所看到的东西也很有限。光明本身就是一种完美的掩饰。”

    “什么?你说什么?”韩柠问,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敢直视爷爷的眼睛。

    “在白天里,你看到的是苍穹下的云。你看,只有在夜晚你才能看到光年外的星星。”爷爷举起一根手指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他低下头,可怜兮兮地自我懊恼着。父母死后的那一天,他决定长大,而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现在他却又成为了那个坐在教室里发呆,不想学习、整天烦恼的青春痘少年。“没有人帮帮我……”

    “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你父母的死。”爷爷吸完烟,把烟杆在石板上磕了几下,“这可能就是命运的安排,它要让你自己走今后的路——”

    “不,不是命运的安排。”韩柠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看到了特局的调查资料,我亲眼看到的。他们说是神明为了唤醒我的血技,我的‘王冠’,故意找了两个混蛋来,当着我的面杀死他们的。那个家伙一直在背后玩弄我,表现得如同一个真正的神明,高高在上的上帝,凭自己的喜好操纵着我的生死,计划着我的日子。”韩柠的声音开始哽咽,“你知道吗?我都不敢回家,因为回家就能闻到玄关处的血,颜色那样的鲜艳分明。我无法大度到原谅他们,我绝不能原谅他,不管他是谁。就算他是真的神也不行!他不该拿一家的亲情来肆意地玩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但他立马伸手擦干净,使劲儿地吞咽卡在喉咙里的黏稠口水。情感的爆发淹没了他的理性,让委屈与怨忿宣泄。

    “但潜水员不是一般的血技者可以打败的——”

    “潜水员是什么?”王水疑惑地问。同时,韩柠也在听答案,他多么渴望爷爷能帮帮他,哪怕只是一句鼓励的话,一个赞同的点头。

    “潜水员就是特局口中的神明。”韩山无奈的口气藏着心疼。“就算是我帮你也没用。”

    “他很厉害吗?”王水随口问。

    “不,他们不厉害。”韩山吐出一口清痰。

    “他们?”

    “但血技的源头就是潜水员,所以称他们为‘神明’也不为过。他们可能打不过一个普通人,但作为创造者,他们可以压制住一切的血技,包括皇权在内。”

    这是事实。韩柠想起了那次他被困后,那个高傲的女人,九队队长黄希夷与神明的大战,她的皇权并不会被神明的“神谕”所压制,所以当时她处在上风,打得神明都逃跑了。所以,打败神明的关键在于破解神谕的压制。可特别行动局只有一个黄希夷……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血技?既然他们这么牛逼,为什么我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年轻人的话里无不表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傲慢。

    “真正的幕后玩家永远都是躲藏在人群之中的。将和帅始终在帐篷里指挥,杀敌的是身边的士兵。”韩山没有介意年轻人轻浮的语气与不屑的态度。人类的劣迹之一是永远不会轻易地接受别人的劝诫,直到有一天他自己得到一个分量十足的教训后。“不过,庆幸的是,死神是他们的克星。死神一直在研究破解神谕的办法,我相信这么多年的时间或多或少都会有点进展的。可能,只有不是潜水员创造出来的血技才有机会打败他们吧。”

    “你们究竟有多少秘密?”王水在心中给自己提了个醒。秘密藏在人的脑子里,他无法轻易地就获悉其中的真相。

    “我们也只是一群逃出来的人而已……”老头子眼望着远处深邃的黑暗里,好像回忆起了往事。

    “你们是逃出来的?”王水惊诧地问,他越来越好奇这些人的身世。无论是高森故意透露出的信息,还是今天韩山嘱咐孙子的关切,都勾起了他心里想要一探究竟的野火。

    韩老头没有回答他,也可能是走神没有听到。“这么多年来,冥王没有来追捕我们,可能是他心中还保有着宽容,兴许我们做的事情不能让他感到骄傲,可也不愿对我们这些曾经参与过拯救中国的人挥刀。”韩山嘟囔出的话像是一个弥留之际的人突兀冒出来的忏悔与回忆。

    “小柠,我知道你想为父母报仇,我不会阻止你,因为这是你身为人子的权利,同时,我也不会赞同你,你清楚原因。”

    韩柠的心颤了一下。他还没做好独自一人面对的准备,即使他早已作下了决定。惶恐与慌张涌上那颗受伤的心脏,此时,仿佛那道愈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让他沉重地喘不过气来。

    “孩子,你要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还有不要一味地只看到一个人的一面。人身上的复杂远远超过你的眼睛和想象。特局的正义感太烈,保密性太高,他们不可能为了你这么一个人而冒险,他们考虑的永远都是大局与将来。你要是想找出破解神谕的办法就只能通过杀手组织血色黄昏——可能你会执拗到不愿意去和一群杀人犯同流合污。顾老头是我的家长,你去找他,放下自己现有的身份,他可能会帮你,他知道的也远比我多。”

    爷爷拿起自己的烟杆和烟包,手撑着椅子的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这么晚了,你要在陋舍将就一晚吗?”

    王水凝视了片刻韩山,后撤半步。“不用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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