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鸾摇了摇团扇,假装没听到那句‘舅舅’,

    “深夜困倦,口无遮拦,说了句玩笑话。督帅不喜的话,我不说便是了。倒也不必时时刻刻摆出长辈身份训话。”

    裴显的视线依旧盯着夜色庭院,被驱赶出去的五六名宫人被集中看管,挤挤挨挨站在庭院中央。

    他盯着那几道高矮不一的背影,声线低沉,

    “公主的玩笑话,还好只在内殿里说,只有身边伺候的那几人听到。若公主能约束住她们,今夜之事没有一个字传出去,臣倒也可以放过一马,不必全部格杀——”

    姜鸾抬手把案上搁着的越瓷青茶盏砸在地上。

    砰的清脆声响起,碎瓷散落满地,茶水泼湿了亮石地面。

    “早和你说过了,别把军里喊打喊杀的那套带进我的临风殿。杀鸡儆猴的招式用多了没意思,心里有火气直接冲着我来。”

    裴显站在原地,右手已经按住剑鞘,拇指在木质剑鞘上缓慢摩挲。

    杀意已起,戾气没那么容易消解。

    他的拇指在剑鞘处缓缓摩挲片刻,思忖着,点点头。

    “好,那就按公主的意思。”

    “皇后娘娘亲自过来临风殿的那夜之后,裴某找来了宗法律令,通读过一遍。宗室女做错了事,虽然祖宗规矩,‘刑责不上公主’,不允许动家法、打板子之类见血的责罚,但可以罚戒尺。”

    姜鸾嗤地笑了。

    她靠着罗汉床头,好笑地摊开柔白的右手,直接往对面递过去,

    “看得出是真恼火了。行,实在恼我的话,回禀了圣人,从宗正寺请来戒尺亲自罚我吧。罚一遍戒尺,手打肿了,我也不必再早晚两遍地抄佛经。你出气,我省事。”

    她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迭声催促,“快去快去。我等不及要被罚戒尺了。”

    裴显:“……”

    他思忖着,拇指缓缓松开剑柄,背手回身后。

    “区区小事,倒不必惊扰圣听。”

    他淡笑了声,“只是公主挑选驸马如同儿戏,一次两次的玩笑开到自家亲戚身上。兴许是公主的身份太过贵重,在宫里横行惯了,作弄起臣下来毫无忌惮。”

    他做出了决断,抬手一指对面竹席,

    “如今殿里没有外人,只剩臣和谢舍人两个,还请当面把称呼正一正。以后再见面了,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亲戚身份,公主再挑选驸马时,不妨往外头的高门世家去选。”

    姜鸾顺他抬手的方向,望向斜对面。

    刚才一声令下,内殿里随侍的宫人都被驱赶出去,只有被裴显带进来的谢澜无人惊动,绯色官袍穿戴整齐,脊背笔直地跪坐在原处,连衣摆在竹席的位置都没有动一下。

    “跪坐这么久,你不累么,谢舍人。”姜鸾看着都替他膝盖疼。

    谢澜毫无反应,既无动作,也不应声,仿佛殿里发生的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身侧某道寒凉的目光又在盯她了。

    姜鸾瞄了一眼,估摸着对方神情,今夜不能再招惹下去了。

    她趿着鞋下了罗汉床,走到红木翘首长案边,摆出贵女从小教导的端正礼仪姿态,直身跪坐在长案后,对着谢澜方向微微倾身,论起外戚亲缘关系,称呼了一句,

    “谢五表兄万福。”

    谢澜的衣摆终于动了。

    他也微微往前倾身,双手交握,在竹席上行跪坐揖礼,“三娘万福。”

    姜鸾听得牙酸。

    “自从先帝宾天,宫里再没人这么称呼我。通常都称呼‘公主’,身边人私下里叫‘阿鸾。’”

    她语气轻松地笑说了句,“谢五表兄路上见面喊一句‘三娘’,我可不见得会应。”

    歪头想了想,“既然裴督帅非要论亲戚……谢五表兄叫我阿鸾吧。”

    谢澜视线低垂,平静无波地唤了声,“阿鸾万福。”

    身侧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裴显的随身长剑好好地系回腰间,步履从容走回最初坐的胡床边,撩袍坐下,视线犀利地盯过来。

    姜鸾知道他在等什么,保持着端正跪坐的礼仪姿势,转向胡床方向,再度微微倾身,不冷不热换了个称呼,

    “裴小舅万福。”

    裴显一挑眉。

    他在家族中行十二,是父亲的老来子,同辈里最小的兄弟,姜鸾这么称呼倒也不错。

    “阿鸾万福。”他颔首道。

    骨节分明的指掌抬起,在腰间系着的犀皮金钩带摸索片刻,解下一块玉牌,递了过去。

    “区区薄礼,阿鸾收下吧。”

    姜鸾嘴角微微抽了抽。

    这位是自认了长辈,按照亲戚见面的规矩,给小辈见面礼呢?

    心里的腹诽从外面看不出,她保持端正跪坐的姿势,双手接过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极好的雕工,四角刻莲花如意纹,中间刻了一副含苞欲放的兰花,触手温润,显然是日常随身,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爱物。

    倒是件难得的贵重礼。

    按头叙完了亲戚辈分,裴显满意了,掸了掸衣袍浮灰,从胡床起身。

    “还望阿鸾约束宫人,今夜之事就当做从未发生。以后谨言慎行,须知祸从口出。”走去墙边开了窗,扬声对庭院里道,“人放回来。”

    姜鸾把玩着新得的玉牌,纤白的指尖和玉牌的色泽仿佛,拿在手里几乎分不清玉色边缘。

    指尖沿着精工雕刻的那朵盛开的兰花,缓缓勾画玉牌边缘,她翘着唇角,似笑非笑,“其实,我心里最中意的还是谢舍人。”

    跪坐在对面竹席的谢澜表情一片空白,仿佛隆冬季节寒冰雕刻的冰人。

    裴显在窗边听得分明,极寒凉地笑了声。

    赶在他发作之前,姜鸾趿着鞋起身,几步走到窗边,透过敞开的木窗,对着夜色笼罩的庭院吩咐下去,

    “白露,你去看看廊下养的兰花,有没有开得正好的,拿一盆过来。”

    裴显站在身侧,视线扫过她手里的兰花玉牌,若有所思。

    “倒是个观察细致的。猜出我喜爱兰草,拿花来堵我的嘴?”

    “裴小舅多心了。”姜鸾随手拨弄着刚到手的玉佩,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平日无事时种了些花花草草,这两天雨水阳光都适宜,正好廊下有几盆兰花盛开,借花献佛,做个回礼而已。”

    说话间,白露已经和夏至两个抬了盆兰花进殿来,是一盆长势极好的四季兰。

    裴显走近几步,俯身查看,动作极轻柔地摸了摸碧绿纤长的枝叶。

    兰草在庭院里养得极好,叶片纤长碧绿,生气勃勃,他爱不释手,又抬手摸了摸枝头结出的两支小小花苞。

    “拿人手软,今夜不好再计较。罢了。”

    当着众人的面,裴显换回了平日里的敬称,“谢公主的兰花,臣告退。”

    姜鸾在苑嬷嬷的坚持下穿好鞋,借着头顶那点浅淡月色,把人送出庭院。

    知道两人只怕要私下里谈事,宫人都识趣避开,就连谢澜都避开几丈,远远地缀着。

    姜鸾看看左右清静,出声询问,

    “督帅最近有见到圣人当面么?听说圣人一直在紫宸殿抱病。”

    裴显略显意外,瞥过来一眼,“怎么,公主想要觐见圣人?臣还以为公主避之不及。”

    “倒不是我想觐见圣人……”姜鸾背着手,不去走庭院中央青石板铺的大道,专门沿着碎砖石铺的小径往前蹦蹦跳跳地走,

    “圣人的脾性,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多少知道几分。之前在两仪殿闹腾了一场,王相、李相等重臣们在殿外群谏,二兄和我都安然脱身,没有遂了圣人的意,圣人不是忍让的脾气,必然要发作在其他人身上的。”

    “督帅你呢,是河东节度使出身。封疆大吏的位子坐久了,做起事来独断得很,在京城里也不怎么忍让。”

    说到这里,视线瞥过周围明火执仗的禁卫,姜鸾抿着嘴笑了笑。

    “和圣人只怕少不了争执。敢问一句,最近可有见到圣人当面?圣人对督帅的态度如何?”

    她说到一半时,前方的裴显便已经停了脚步。

    高大身影站在垂花门边的春藤架下,整个人几乎陷进春藤阴影里。

    视线锋锐地盯过来,带着近乎冷酷的审视意味,面前尚未及笄的天家贵女,在他眼里已经被破开了层层表面,一眼看进骨髓里去。

    “公主到底想说什么?”他的声音依旧还是波澜不兴的。“心里又想做什么?”

    “不是督帅想的那样。京城的局面不稳当,挑拨督帅和圣人的情分,对我没有半分好处。”

    姜鸾的小指勾着刚拿到手的玉牌,在极浅淡的月色下晃了晃,玉牌周围一圈温润晕光。她不经意地改了称呼。

    “拿了裴小舅极贵重的见面礼。除了那盆回赠的兰花,再多说几句话,投桃报李罢了。”

    她无视了对面眼神里的估量探究,笑吟吟地追问,

    “还没回答我呢,圣人多久没有召见督帅说话了?”

    ——

    裴显走出临风殿外时,沉重宫门在身后关闭,他转回身,凝视着夜色下的鎏金兽首铜环。

    薛夺送走了谢澜,大步走过来问,“临风殿可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裴显吩咐下去,“叫文镜明日回来。你和他的羽林、龙武两队禁卫,共同看守临风殿。不到出宫开府之日,汉阳公主一步不得出殿外。把人盯紧了。”

    “末将尊令!”

    “你额外看顾着文镜,莫要他和公主交谈。”裴显想起刚才浅淡月下的简短几句对话,沉沉地道,

    “汉阳公主的性情过于狡黠多变,文镜今年只有十九岁,和她多说几句,只怕要被带到沟里去。”

    “……是。”薛夺愕然应下。

    远处响起了三更初刻的梆子响。

    宫道两边每隔十步,便有一处石座宫灯点亮,裴显在黯淡的宫道里漫步前行。穿过几道宫门,走到外皇城范围时,幕僚何先生从前方岔道现出身形,跟随在他身后。

    何先生是河东裴氏家臣,跟随多年的老人了。因为外臣身份不便入后宫,便在外皇城等候。

    见了主帅难得凝重的神色,轻声问,“督帅有烦心之事。”

    裴显摇摇头,“小事。”沿着宫道往前漫行。

    临风殿里那位年方十五的惹事精,招惹麻烦的本事一等一,看人的眼光却也是极准的。

    圣人性情自大,且多疑。

    这次被叛军俘虏的惨痛经历,更加深了圣人性情里的多疑。

    前几日,裴显下令整顿大内宫禁,追查这次京城危机时,意图叛国私逃的宫人。

    威风八面的御前八大宦,向来被圣人信重倚靠,这次居然被揪出来一半不干净。

    半夜带着金银细软坐车逃跑、被守军将士赶回来的;秘密写信通敌、寻找退路的;趁圣人不在京中、和宫妃通奸的……

    丑态百出,涉及众多见不得人的阴私,裴显一个都没移送刑部,下令就地行刑,直接在内廷杀了。

    剩下那四个御前大宦,给吓成了见面就哆嗦的鹌鹑,也不知其中有几个跑去圣人面前哭诉。没过两天,他发现侍奉起居的宫人里,竟有人大胆窥伺他的行踪,意图往外通风报信。

    他审了几句,不能再问下去,把人推出去斩了。

    今早在政事堂里议事时,右相王懋行借着单独商议的机会,含蓄地和他说了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裴督帅出入多披件衣,京城只怕还有风雨。”

    他谢了王相的好心提点,“风雨无足惧。”

    王相捻须笑叹,“督帅正当盛年,锋芒毕露哪。”

    “快刀斩乱麻,锋锐有锋锐的好处。”他当时如此回应,“裴某向来不喜欢纠缠。”

    裴显思索着,慢慢走过一条夹道,前方就是出宫的侧门。

    月色高挂中天,何先生喟叹,“这是连着第几天了?天天折腾到三更才出宫,明早五更天还得起身上朝。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回头看了眼远处轮廓模糊的临风殿,何先生谨慎地规劝,“不过是个先帝的公主,不宜牵扯太多精力。”

    “现在说已经迟了。”裴显淡淡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被她几次拿去当了挡箭牌。为了个小丫头,得罪狠了皇后娘娘。”

    何先生跟随在身后,低声献策,“汉阳公主所求直白,不过是早日出宫开府。”

    “督帅为何不索性加一把助力,助她尽快出宫去。汉阳公主开府自立,督帅从此眼不见为净,至少不必再三更半夜的赶来临风殿了。”

    裴显停步想了想,无声地笑了下,“这招釜底抽薪,倒是简单可行。”

    “至于皇后娘娘那边,虽说是六宫之主,看她行事眼界,倒不足为虑。”何先生又问,“令督帅挂心的,想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皇后背后的谢氏?”

    裴显默认下来。

    “谢氏京城里这些嫡系倒是不打紧,数百人丁只出了个谢澜,尚不成气候。但谢氏外放出去了一位平卢节度使,是皇后娘娘的族兄,此人眼下就驻扎在京城外,手里掌五万兵,不容小觑。”

    “督帅说的是这次起兵勤王的谢征,谢节度?”

    “正是他。”

    平卢节度使谢征,谢氏嫡系出身,镇守的地域在辽东,这次同样收到了勤王令,立刻征发五万勤王军,紧赶慢赶,只比河东玄铁骑迟来了三日。

    一路追击溃兵,在城外扫尾,其实也出了不少力,但就因为晚到了三日,勤王的首功被玄铁骑拿了去。

    裴显追问,“谢节度据说前几天追击溃兵去了?现在人在何处?”

    何先生捋着短髯,回忆起最近收到的各方文书,

    “往东北流窜的溃军已经被剿灭。谢节度回返了京城外的扎营地,这两天或许就会上书朝廷,请求入京觐见圣人。”

    裴显再度停下脚步,思索了一阵。

    “替我安排一下,明日秘密出城,先会会这位谢节度。”

    何先生吃了一惊。

    谢征的兵马扎营在城外半个多月,至今未进京一次。此人对自家主帅,对拿下勤王首功的玄铁骑的立场态度如何,并不明晰。

    何先生谨慎地提议,“深入虎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督帅打算带多少亲兵跟随?”

    交谈间两人已经出了宫城门。

    宫门外等候的亲兵递上缰绳,裴显踩着马镫利落上马,揉了揉爱马的鬃毛,

    “和谢节度初次会面,跟去的人越多,谈得拢的可能越小。带两三人即可。”

    ————

    【四月十五,晴。圣人紫宸殿称病,不见外臣。】

    气候逐渐入了夏,下雨时节减少,天气一天天地明媚起来。

    姜鸾早上困倦的情况也好了许多,一大早起了身,在临风殿的庭院里抄佛经。

    这些天,皇宫里的数千宫人挨个筛过一遍,有问题的被肃清得七七八八,薛夺得了空,临风殿这边早晚换防时就来得勤了。

    姜鸾见了他就烦。

    原因无他,薛夺得了他家主帅的谕令,看祖宗似的看守她。

    前几日薛夺不常来时,临风殿里值守的只有文镜。她闲来无聊,还能逗逗文镜说话,看他一张脸慢慢涨红,告退的时候夺门而出,像是林子里逃窜的兔子。

    薛夺一来,就剥夺了她在临风殿里剩下的寥寥无几的乐趣。

    “哎,薛二将军。何苦盯得这么紧呢。佛曰:众生皆苦。放过本宫,也放过你自己。”

    今日天气晴好,早早放出了香案和玉佛,佛前点起线香。

    姜鸾一大早便站在庭院里,笔锋蘸满抄写佛经专用的掺了金箔粉的泥金墨,专心运笔,在抄经常用的黄皮硬纸上落笔,抄写今天第一遍的《楞严经》。

    阳光下,点点金沙显露在墨水字迹里,煞是好看。

    别人抄经屏息静气,偏她抄经的时候喜欢说话,

    “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督帅随口吩咐一句,莫要文小将军和本宫交谈,薛二将军就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哑巴?太过了吧。人哪能整日不说话呢。”

    薛夺双手抱胸,殿里没有外人,他又吊儿郎当地靠在墙边,斜睨着庭院里的天家贵女抄经一笔一划的动作,

    “督帅令出如山,巡值时不说话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倒是公主你,专心抄经就抄着,一边说话一边抄经也不怕写错字了?”

    “写错字了,本宫有什么好怕的。”姜鸾抄满了一张黄纸,放下紫毫,把纸张拿给薛夺查验,

    “你家督帅令出如山,本宫一步也不能出临风殿。和椒房殿交接的是薛二将军和文小将军,出事了挨罚的也是两位将军。记得验看仔细些啊,若连累你们挨罚,怪不好意思的。”

    薛夺气得直翻白眼。

    然而仔细查阅了半晌,一手端丽行楷,字迹灵动飘逸,风骨自成,一沓字纸没有半点疏漏处。

    姜鸾换了张新纸,拿铜镇纸镇着,蘸足了泥金墨,又开始慢悠悠接着抄写第二张佛经。

    一队全副披挂的巡值禁军便在这时走过庭院。

    姜鸾悬腕抄经,目光盯着笔尖,边写边打招呼,

    “文小将军这是巡值了第几轮了?当真勤勉。”

    文镜一声不吭,率领巡值队伍停下行礼,一挥手,继续沿着庭院廊下往前走。

    自从薛夺复述了裴显‘不许和公主交谈’的谕令后,文镜当值时对着自己的羽林卫将士都不说话了,硬生生把自己当成了哑巴。

    但他自己不说话,奈何别人总要对他说话。

    姜鸾眼皮都不抬,随口吩咐下来,

    “天气开始热了,树上的知了叫得吵死个人,本宫心思烦乱,无心抄经。劳烦文小将军拿个粘杆把知了都粘下来。”

    文镜从巡值列队里走出几步,木着脸去寻粘杆。

    薛夺在旁边冷眼旁观,心里差不多确定了,文镜必定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性情顽劣的小公主,才会被她整日里作弄来去。

    刚出了一会儿神,又被姜鸾叫住说话。

    “说起来,你们督帅有六七天没过来了。”姜鸾手里熟练地抄写着经书,嘴里和薛夺闲聊。

    “临风殿封了,好久没见外头的活人,怪想念的。圣人最近还是病着?”

    薛夺最近也是闲得无聊透顶,漏了一句,

    “圣人还病着,不过应该快露面了。各处流窜的叛军被剿灭得差不离了,其他几路勤王军都在等圣人病好召见,少不了各家封赏,加官进爵。——不过勤王首功自然是我们玄铁骑的,谁也争不过。”

    姜鸾若有所思地停了笔,“圣人准备召见其他几路勤王军,那你家督帅呢。他这几日忙什么呢。”

    薛夺嗤了声,“督帅前阵子忙得陀螺似的,就不能歇一歇?朝廷赐下了城东长亭街的兵马元帅府,好容易拾掇好了,督帅得空时当然回府邸,难不成要他整日待在禁中,和公主来个抬头不见低头见?”

    姜鸾慢悠悠地添了墨,紫毫探进泥金墨里,笔尖沾染的金箔粉映照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你家督帅受不了。”

    薛夺气得又仰天翻了个白眼。

    长亭街……

    这名字听来有点耳熟,姜鸾回忆了一会儿,“似乎离皇宫不远,是个好地段。”

    “那是。长亭街在永乐坊内,那可是京城最好的几坊之一,达官贵人比邻而居。晋王府也不远,只差了两坊地界。”

    姜鸾“哦”了声,“我知道。二兄开府的那年,我出宫祝贺时,马车路过永乐坊门,似乎是很气派的。”

    头顶树梢漏下来的阳光映在她脸上,少女雪白肌肤上毛茸茸的细毛在阳光下都映得分明,她提着笔,露出点向往的神色,

    “不知道我的公主府会开在哪处坊里。”

    薛夺看出她眼底明明白白的向往,不知怎么的,原本满心满眼的警惕,不知不觉如落潮的潮水般消褪了七八分。

    “会有的。”他难得安慰了一句。“公主府邸,自然开在好地段。”

    “当然会有的。”姜鸾回过神来,继续低头往下抄写,“你家督帅可是当面应下的。除非他食言而肥。”

    薛夺不乐意了,叼着草茎,从鼻孔里冷哼,“督帅令出必行,从不食言。”

    姜鸾:“呸,你们这些愣头青。他骗人的时候难道还少么。”

    一支竹竿子从天而降。

    文镜从树上跳下,木着脸过来复命,手掌上下交握覆盖着,细微的蝉鸣声从空隙里钻出来。

    姜鸾从打开的手掌缝隙往里看了一眼,里头暗憧憧地看不清楚,抓到的似乎有三四只新蝉,身子都不大,垂着柔嫩的新生的翅膀。

    “真是快入夏了,今年的新蝉都上树了。”她心满意足地看完了,吩咐,“全放生了吧。”

    文镜的脸黑了。

    他站在庭院里,手捧着那几只好不容易从树冠高处粘下来的知了,拒绝挪步子,直勾勾瞪视过来,眼睛里快冒出火星。

    幸好裴显下令他不许说话,姜鸾怀疑他一开口就要喷火。

    “倒不是故意为难文小将军。”姜鸾放缓语气,好声好气地解释,

    “只是才想到,这么一只新蝉,在地底下挣扎三五年,上了树享受短短几日的阳光雨露,蝉就要死了。叫声虽然吵闹,何必和它们过不去呢。放了吧。”

    文镜听了她的解释,神色缓和许多,摊开了手掌。

    刚捕的新蝉展开薄翼,四处飞走了。

    初夏早晨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透下来,姜鸾抬笔蘸墨,又继续开始抄经,悠然接着说完下半句,

    “本宫当然不会和几只小知了过不去。文小将军看不出么,本宫只是和你过不去啊。”

    文镜:“……”

    眼看文镜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呼吸气息都乱了,薛夺赶紧抢上几步拦在中间,连哄带劝叫文镜的亲兵把他拉走。

    “叫你们将军去宫门外头绕着宫墙巡值,别再进门了。反正我今天无事,他早些换防回去休息。”

    皇后娘娘遣来的人,就在这时叫门求见。

    为首的来人是个熟人。

    三十多岁年纪,相貌寡淡,礼节完备,顶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正是上次作为教导姑姑被派过来,企图强留在临风殿监视,结果半夜被轰走的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第二次奉命上门,一张拉长的脸色比刚出门的文镜还要难看三分。

    “奉我家皇后娘娘的口谕,”扶辛姑姑勉强行了个万福礼,“汉阳公主已经过了十五生辰,及笄礼是该准备起来了。不知定在五月中旬,端午节过后的吉日,公主觉得如何?”

    “咦。”姜鸾有点意外。“竟然这么快就要操办了。你们皇后娘娘不拖着我了?”

    扶辛姑姑的脸色更难看了。

    “公主说得是什么话。公主虽然在临风殿里闭关祈福,但毕竟人在皇宫里,我们娘娘时时刻刻须得照应着。”

    “就是这个话。”姜鸾满意了,“替本宫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多谢娘娘的好意。笄礼之后,开府之前,本宫会安分守己地待在临风殿里,不找谢舍人麻烦,不叫皇后娘娘为难。”

    扶辛姑姑终于听到一句想听到的,脸色和缓下来,赞赏地点点头。“奴婢会把公主的原话带给娘娘。”

    说完仿佛躲避洪水猛兽般,毫不停歇,立刻便告辞疾步离开。

    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苑嬷嬷低声感慨,

    “皇后娘娘终于想通了。如今太后娘娘远在离宫养病,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拖着不办公主的笄礼,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姜鸾也点头赞同。

    “拖着笄礼不办,强留我在宫里修行祈福,我想起她痛苦,她想起我也痛苦,又被两队北衙禁卫在中间拦着,她对我什么也做不了。不如索性早点把我放出去开府,从此眼不见为净,她也舒服,我也舒服。”

    笔尖重新蘸了墨,她站在微风吹拂的长案边,继续抄写佛经,

    “佛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皇后娘娘悟了呀。”

    ——————

    傍晚时分,裴显遣身边的亲兵传了一句话过来。

    “我们督帅跟公主说,椒房殿主动退了一步,实属难得,望公主珍惜这次机会。再弄砸了,神仙也难救了。”

    姜鸾刚抄完了今天晚上的一遍佛经,斜靠在庭院里搁着的贵妃榻,闭目听着传话,头顶的梨花树在风里簌簌落下雪白花瓣来。

    春蛰捧来银盆,轻手轻脚地在温水里替她洗净手上的墨迹,又用了润泽肌肤的香膏,按摩被笔杆磨红的柔嫩指腹和食指关节。

    清淡缭绕的沉水香气里,姜鸾睁开了眼,浅浅一笑,

    “你家督帅呀,到底有多不放心我。”

    她不笑时眉眼显得稚气,笑起来却如漫山春花明媚盛开,对面的亲兵心神一震,急忙低下头去。

    “劳烦转达回去,本宫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请他放宽心。”

    薛夺抱臂靠在墙边,监听着庭院里的应答动静,听到姜鸾这句,叼着草茎的动作一顿,递来一个充满怀疑的眼神。

    姜鸾装作没看见,言笑晏晏地和传令亲兵闲话了几句家常,亲兵是个嘴巴牢靠的,追问了许久,最后也只说了句,

    “督帅白天在政事堂议事,传下这句话给公主,之后便出宫了。”

    “这么早便出宫了?白日里回府休息?”姜鸾抬头看看亮堂的天色,若有所思。

    “你家督帅该不会是前一阵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的,缺觉缺得厉害,累垮了身子,人不行了吧。”

    亲兵怒道,“我家督帅身子顶好的!哪需要白日里休息!督帅回去给他新得的宝贝兰花浇水!”

    姜鸾噗嗤笑出了声,摆摆手让他回去,

    “你回去复命吧。跟你家督帅说,四季兰虽然是兰花里易养活的,浇多了水还是容易烂根。”

    亲兵惦记着回去传话的正事,说了几句便匆匆告退。走出临风殿的宫门外,围墙长檐的阴影里走出一个披甲佩刀的少年将领,迎面挡住去路,正是文镜。

    文镜拦住传话亲兵,开口说了今天当值后的第一句话,

    “我随你一起去见督帅。”

    ——

    裴显今日确实提前出了宫,在城东永乐坊长亭街的兵马元帅府。

    裴氏是河东大族,在京城里有处五进的大宅子,位置也在城东,京城里的几房族人在大宅里聚居。

    裴显嫌那处大宅子人多吵闹,轻易不去。起先住在外皇城的值房里,后来朝廷赐下了长亭街的官邸,上旬简单修缮好了,他便搬过来住。

    新刷了漆的外院大书房里,看着宽敞气派,细看布置却简简单单,匾额楹联是赐下府邸时便挂着的,依旧原样挂着。

    书房墙上除了正中一副名家山水画,新刷的四面粉墙只一边挂着长剑和硬弓,另两面墙空着。

    一个顶天立地的榉木大书架作为隔断,摆在书房中间。

    黑漆长案上搁着一盆枝头含苞的兰花,绿意葱茏,是书房里唯一鲜亮的颜色。

    文镜敲开了书房的门,并不进去,而是撩袍子跪倒在门外,唤了声,“督帅。”

    裴显站在门边,低头注视着他,“宫里提前散值了?你不回去歇着,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文镜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吐出几个字来,“末将有话和督帅说。末将……末将思念战场,末将想回边境。”

    裴显没有即刻回应。

    他不开口,但衣摆在门槛处随风微微拂动着,视线从高处往下,仿佛带有实质的压迫力量,沉甸甸地压在文镜的头了实话,“末将……不适合京城。京城的禁卫差事处处要和贵人打交道,末将做不来。末将宁愿回边境和突厥人厮杀,风雪里吃沙子,拍马冲锋,一刀捅一个血窟窿!末将觉得——”

    “留下。”裴显淡漠地说。

    “过不了京城这道坎,你一辈子只能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打滚。京城里的贵人围炉清谈,谈笑间寥寥几句,便交代了你全家性命。”

    偌大空旷的书房里回荡着他低沉的嗓音,“驻守边关的上百将领里我选了你文镜,把你带来京城,不是为了把你送回去的。”

    文镜猛地抬头,想要争辩又不敢,重新低下头去。

    “起来吧,进来说话。”

    裴显当先走回书房,站在长案边,指尖拂过兰花碧绿纤长的叶片,

    “你不是没有历练的人,最近是怎么了,处处进退失措。临风殿里那位又做了什么,惹得你心神大乱?”

    文镜站在身后,茫然了一瞬。

    他其实也不知为什么。

    汉阳公主虽然口口声声看他不顺眼,也不过是叫他爬个树,用粘杆抓几只蝉,跟战场搏命厮杀比起来,算什么呢。

    但他就是被轻易扯动了心绪,连交谈都没有,只是偶尔对视,望进那双潋滟含光的眸子,看着对方举手投足间天生的娇贵,除了被耍弄的气恼,还感觉……隐约的难过,悲伤,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愧疚。

    “末将见了汉阳公主,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文镜喃喃地道,“那感觉很怪,像是见了年少时别离的妹妹……”

    裴显抚摸着兰花长叶的动作一顿,唇边浮起凉笑。

    “我记得你家里全是兄弟,没有半个妹妹。”

    文镜噎了一下,神色呐呐地说,“末将胆大妄言了。公主何等身份,末将不敢……”

    “喜欢汉阳公主?”裴显打断他。

    文镜惊得肩头一颤,“不,不敢想。”他强自镇定地补充,“亲近中带着尊敬,公主身份贵重,末将自知身份寒微,不敢有男女之情。”

    裴显点点头,放开兰花长叶,从案上拿起一个浅口瓷瓶,往花盆里缓慢浇水。

    “才十五岁的天家贵女,可尊敬,可亲近,不必惧怕。她盯着你看,你便装作没看见。她和你说话,你便稳稳地回话。太过刁钻、回不了的话,你什么都不需说,缄默行礼告退,回来问薛夺,问我。无论汉阳公主做了什么,记得保持四个字:心平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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